對於我的父親，曾經我並不了解他。直到最近幾年，我才認真回想他走过的崎岖，并且看到他豐富的內心世界。

父親的童年，正逢八年對日抗戰，學校上課斷斷續續，他要躲炮彈轟炸與日本士兵燒殺搶劫。在這樣的艰难下，父親勉強完成初中教育。

那時大環境動盪不安，他對前途感到茫然。民國三十五年左右，父親參加國防部在湖南衡陽的招考，正式踏上從軍之路。他离开家乡时才十七岁，从此再也没有见到他的父亲。

父親曾參與過金門古寧頭戰役，從外地跋涉七天七夜，趕赴金門支援作戰。民國四十年，他在小金門駐防時，白天工作，晚上到部隊的補習學校進修，兩年後，他參加教育部學歷鑑定，獲得高中學歷。

原本他想再投考國防醫學院或兵工學校，無奈他沒有受過完整的物理化學教育，只好退而求其次，改唸聯勤財務經理學校。他非常努力用功，受訓一年半後，民國四十四年，以優秀的成績畢業，分發到聯勤單位綜合財務室擔任會計官。

八二三炮戰發生那一年，父親在金門聯勤總部福利分處工作。八月二十三日那天，他恰巧在台灣本島出差開會，八月二十七日，他搭運輸機從台北松山機場起飛回金門，抵達時，正是晚間，機場燈火管制，飛機在轟炸聲中降落。下機後，狂風大作，炮火四射，父親逃命跑進漆黑的地瓜田裡躲避。當時他心中呼求，求上苍救他一命。多年後，父親回憶起這一幕，才想到這正是聖經上說的「人的盡頭，就是神的起頭」。

父親三十出头就升中校，原本应是前途看好。一次在与同僚私下的闲谈中，他无意间说了某句话，结果被有心人恶意曲解，举报他对元首不敬。就是这个坏记录，整整十年，父亲升上校无望。他感到心灰意冷，在服役二十年期滿時，以中校身份退役。然後轉往中美合作製作商用炸藥的擎天神公司工作。

官场上遭人诬陷，这是父亲终生之痛。他晚年信主后，渐渐能放下心中重负，原谅那个举报他的同僚。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亲口对我说，他相信打小报告那人，当时并未想到此举会严重到对父亲的一生造成关键性影响。

然而父親又是標準的湖南騾子脾氣，遇到不公平不合理的事，一定據理力爭到底。舉個例子，在擎天神工作時，他屬下的一位汽車管理員，屆齡退休，公司從他三十萬退休金裡，扣除百分之十的所得稅。父親認為不合理，按所得稅法規定，軍人和勞工退休金不需課稅。他詢問公司財務部門經理，對方竟然辯稱，汽車管理員不符合勞工定義。父親一怒之下，向財政部訴願委員會申訴。後來此案獲得平反，三萬元所得稅全數歸還這名管理員。

在我成長的記憶裡，父親個性嚴肅，很少和兒女交流談心。從前我一直以為是和他軍人本色有關，後來才知道，他的母親長年臥病，父母無暇照顧他，他十歲失去了母親。在人生最需要愛與關懷的階段，父親卻是孤獨的長大，所以他不擅長用溫暖關懷的言語來表達父愛。然而，父親以其他的方式來詮釋她的父愛，他努力工作，賺錢養家，讓我們在小康的家庭環境下成長。

父親非常看重子女的教育，小學時，九月開始新學期，父親會幫我們在教科書封面上，以牛皮紙做成保護封套。所以現在我看到牛皮紙，立刻直覺想到教科書。

父親五十八歲二次退休後，他興致勃勃地到老人大學學國畫與上英語會話課。他學嶺南國畫派，擅長畫花鳥。他曾以一幅「九魚圖」獲獎，這幅畫現在掛在我們高雄家裡的餐廳。當我靜靜觀看父親畫的花與鳥，深深體會到父親內心原來也有細膩柔情的一面。

父親非常好學，我在他書房裡，翻到他閱讀過的簡易英文文學名著，一共有三十多本，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註解。他還喜歡閱讀聯合報每週的紐約時報英文選讀，他蒐集了一大本，每一張都有重點劃線和笔记。

在父親離開前的最後一個月，我和他有比較深入的心靈交流。他告訴我，有一夜，他夢到自己的父親，醒來他哭了好久，他想爸爸。那一刻，他不是八十八歲老人，他是离家那时的十七歲兒子。

父親在化療期間，雖然病弱，仍舊關心時事。他還能分析「一例一休」的利弊得失。他最喜歡安靜坐著，看我和媽媽及弟妹一起在廚房分工合作料理午晚餐，雖然他沒力氣多說話，我知道他珍惜倒數的日子，享受平淡中的幸福。

父親最後的日子，我幫他錄音，簡要回顧了他的一生。他說，這一生，他沒有大富大貴功成名就，但他覺得婚姻、家庭、工作大致都还滿意。在他能力所及，此生已沒有遺憾。父親在苦難中長大，他手上沒有幾張好牌，但他已盡力營造最好的局面。（父親年輕時愛打麻將消遣，希望他會喜歡我這個比喻）

父親最後一次錄音時說，他不怕死，如果神明天就要他離開，他也歡歡喜喜地走。他珍惜神恩賜的每一天。

親愛的爸爸，你雖然走了，卻仍然活著，我们永远记得你的坚韧，努力付出与正直。通過死亡這扇門，新生命就要開始，將來我們還要再見面。對於基督徒來說，我們已超越死的轄制，我們並沒有分離，因為愛的力量勝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