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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虯髯客傳>的人物關係論
2022/05/26 16:04:20瀏覽188|回應0|推薦0

<虯髯客傳>的人物關係論--生剋、主從、虛實 (象山慶2022.5.)

提要:本論文依<虯髯客傳>的人物岀場順序之先後,揭示其相生相剋的關係,並從各個角色在小說中的份量與作用,判別其主要與次要;至於人物事件的虛實,則互相涵融於情節中,成為美學的觀照。依上述的線索,逐個介紹八位人物在小說中的言行、丰姿、特色;最後,從中抉擇真正的主角。經由本論文的分析,可見這篇小說在人物的塑造與關係的互動上,安排的極為細膩緊密;以此表現故事中群雄角逐、互相競賽,先敗者淘汰、後勝者為王的過程,頗為相應。又,在此論述主線中旁渉相關問題之考證及評論,也盡可能合併解決。 

關鍵詞:天命、天人、異人、真人、英雄

 

前言

本篇在唐人小說中可歸為「歷史豪俠類」,其敘事結構的精緻、人物關係的緊密、性格氣氛的親切,已到了不可增減的地步。歷代學者對此作了許多研究,並發表論文、相互切磋,某些問題已獲得初步的結論,也有部分細節仍有爭議;而隨著文獻資料的更新、觀察角度的轉變、思維方式的多元,及讀者對這篇小說的興致,都刺激了學界繼續思考、研究,或許能不斷的提出新的看法、引發新的討論,讓它的價值不至於長久封存於歷史檔案中。

本論文也是站在前人的成果上,特顯這篇小說中「人物關係」的靈活互動、微妙相成,並由此展示了情節的精采及主題的嚴肅。

 

一、出場順序與人物主從

<虯髯客傳>是以人物的關係來推動情節並呈現主題,其岀場順序是:

隋煬帝-楊素-李靖-紅拂-虯髯客-劉文靜-李世民-道士

這個順序極有深意,且不可錯亂或闕漏;可從順逆、生剋雙向理解:

一、相生:前浪引後浪,逐一牽出,如魚貫而行。

二、相剋:後浪覆前浪,後岀轉精,如踏肩而上。

先出場的,創造了一種機緣(情境)給後來者,第二位又成全了第三位,……就這樣,先後因果鉤連而出,共八位,一個也不能少。而後出者之氣度與潛力,又勝過前行者,甚至是後者「取代、消除」前者。這八位又可據其在小說中的份量與作用,類別為主要與次要:

 

主要人物:李靖、紅拂、虯髯客三人依序出場之後,便交互影響(對話、行動)演出大部分情節,直到結束。作者亦著重描寫他們的身心特徵與關係變化,後世民間習稱他們是「風塵三俠」。[1]

次要人物:隋煬帝、楊素、劉文靜、道士,在小說中只有陪襯、助成的作用,而無獨立的人格描寫。總是在完成繼定的任務之後,便消失了。他們是依附於主要人物,作為過渡性的媒介。

此外,最特別的是李世民,表面看似無關緊要的人物--既沒台詞、也沒動作;而事實上,他是真正、唯一的主角,也是情節、主題、作意的歸宿。

 

二、次要人物的作用--登岸捨筏

 

1、隋煬帝、楊素

起首兩句,以兩個人名帶出故事發生的時間與地點:「隋煬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楊素守西京。」這是人文性的提法,也就是由人事活動展開「時空」座標。我們須從「隋煬帝」與「江都」的聯繫中,確定可能的年代;這就要回溯相關的歷史,據《隋書》帝紀第三、四,隋煬帝即位後,曾三幸江都,分別是:

大業元年(605「八月壬寅,上御龍舟,幸江都。……舳艫相接,二百餘里。」二年「三月庚午,車駕發江都。」

大業六年(610「三月癸亥,幸江都宮。……甲寅,制江都太守秩同京尹。」七年(611)「二月己未,上升釣台,臨揚子津,大宴百僚,頒賜各有差。……乙亥,上自江都御龍舟,入通濟渠,遂幸於涿郡。」

大業十二年(616「甲子,幸江都宮。」十三年(617)「十一月丙辰,唐公入京師。辛酉,遙尊帝為太上皇,立代王侑為帝,改元義寧。」

依後文看,大業十二年最後一次「幸江都」較符合故事的內容,那已經是變亂蜂起、隋朝將亡的時候了,面對這天災人禍、難以整治的局勢,煬帝只想逃離京師,去他一生鍾愛的揚州,安享餘年。雖大臣進諫,亦不聽:「奉信郎崔民象,以盜賊充斥,於建國門上表,諫不宜巡幸。上大怒,先解其頤,乃斬之。」「車駕次汜水,奉信郎王愛仁以盜賊日盛,諫上請還西京。上怒,斬之而行。」而這次南下,有去無回:義寧二年(618)三月,右屯衛將軍宇文化及……等,以驍果作亂,入犯宮闈,上崩于溫室,時年五十。」在小說中,由隋煬帝所提示的時代背景是混亂、悲慘,或荒唐的[2]

其次,故事發生在西京(長安),而煬帝不在場,因此推出「楊素」。若求證於歷史,大業二年(606楊素病死於家[3];九年(613,子玄感叛變被誅,兄弟坐死[4]。小說讓「屍骨成灰、宗族誅夷」的楊素受命留守[5],真是諷刺!這個場景既然是假的,從此以下相關的事件也都虛構化、偏離史實了。所以他的官職錯為「司空」,而李靖以布衣來見、家妓於半夜私奔……

從作意上說,由隋煬帝與楊素所提供的時空內涵,是歷史人事「小說化」的關鍵,意在呈現一個「君不君、臣不臣」,倫常失序的環境:「素驕貴,又以時亂,天下之權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貴自奉,禮異人臣。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未嘗不踞床而見,令美人捧出,侍婢羅列,頗僭於上[6],末年愈甚,無復知所負荷、有扶危持顛之心。」當權者不負責任,百姓只能自力救濟;而到處是漏洞的時代,給了有志青年許多可乘之機;於是李靖破浪而岀,獨闖越(楚)王府,獻策騁辯。小說以整個時代的衰敗腐朽,反襯了李靖的雄姿英發,楊素從此引退,只成了李靖叛逃的陰影(權重京師,如何?)及紅拂嘲弄的對象(屍居餘氣,不足畏也!

 

2、劉文靜、道士

同樣是次要人物,劉文靜與道士分別代表了李世民与虯髯客的政治發言人,

他們既是引介者也是支持者,對自己認定的主子,有充分的信心。

劉文靜幾乎是依附於李世民而存在,全生命投資在他身上;且積極的暗示、推銷,讓李靖相信李世民是傳說中的真命天子:「謂之真人也!」這多少促成了李靖的叛離隋朝而「歸太原」;也引起虯髯客兩次親往太原會晤(查證)李世民的舉動。而這兩場決定性的會面都由劉文靜安排:「因文靜見之可也」、「遽致使迎之」、「飛書迎文皇」,劉文靖在小說中的角色作用,既是李世民的私人秘書、又是交心知己,在當代群雄輩出之際,只他慧眼獨具,預見這位「州將之子」的潛力:「素奇其人」,並主動「與之狎」;也因此有資格代表李世民與道士對奕,而他在棋局上的「全贏」也象徵了李世民角逐天下的最終勝利。

又,道士(望氣者)[7]所扮演的則是虯髯客的知音与參謀,認為他有天子之份,乃慫恿他暗中佈置,靜候時機;後又發現「太原有奇氣」,乃轉告虯髯前往查訪;而虯髯初會李世民之後,確認了八、九成,保留一分由道士鑑定;因此第二次會晤,道士同行,並代表虯髯下棋,當面證實了中原已有真主乃借棋說事云:「此局全輸矣於此失卻局哉救無路矣復奚言又反過來勸虯髯:「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為念。」兼顧現實與理想,創造「雙贏」的局面--既不全然否定虯髯另謀岀路、異地稱王的可能,也明勸虯髯見機而退,不失磊落的英雄氣概!

 

三、主要人物的特色--相知相惜

前述三位主要人物中,只有李靖(571-649是「史有其人」,列名於貞觀十七年「凌烟閣廿四位開國功臣」[8]中,生封衛公,死賜司徒;其言行事蹟,史冊可考[9],小說則據民間傳聞而另撰其「歸唐」之前的經歷,多與史實不合;且人格氣象相較於虬髯客与李世民,頗亦卑瑣柔弱,似乎降為配角以映襯虬、李的崇高偉大。

1、李靖

李靖是在前述「煬帝」与「楊素」鋪設的時空背景下,以虛構的方式岀場:「一日,衛公李靖以布衣上謁,獻奇策。」案舊唐書本傳,李靖出身仕宦之家,曾「仕隋為長安縣功曹,後歷駕部員外郎。」且「其舅韓擒虎,號為名將」;又「姿貌瑰偉,少有文武材略」;這麼優秀的條件,頗得當權者重視,左僕射楊素「嘗拊其床謂靖曰:卿終當坐此。」就是說,李靖在隋朝官場上久為知名人物,不是布衣;且隋末,楊素已死,不可能在西京接見李靖。因此:「素亦踞見,公前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而起,謝公,與語,大悅,收其策而退。」這段情節乃杜撰也,但從側面展現了李靖的尊嚴與膽識。且類似的情景似有所本,《史記》列傳37,酈生:「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黙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酈生入,則長揖不拜,……酈生曰: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於是沛公輟洗,起攝衣,延酈生上坐,謝之。酈生因言六國從橫時。沛公喜,賜酈生食。」小說情節或從此處變化而來,李靖的義正辭嚴,於瞬間驚動了楊素;而後續的行為,表演成分居多,雖然相談甚歡、收策而退,卻從此無下文。若依「人物生剋」的原則,楊素引岀李靖之後,小說中的任務完成,即可退場了。

2、紅拂

在兩個政治男人對話(交手)的同時,舞台角落有個人物--紅拂,蓄勢待發。她是小說中唯一的女性[10],介乎多重的「兩端」之間:英雄(果斷)与美女(柔情)、抉擇(私奔)与托付(絲蘿)、棄舊(楊素)与趨新(李靖)、虯髯(兄長)与李靖(夫君)……。類型上,大部分「男性創業」小說,重點在群雄之間的恩怨情仇、強弱成敗,女性的角色功能有限或不顯,而本篇的「紅拂」卻簡筆描寫、形象鮮明,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後世多有以她為題的戲曲[11]

當公之騁辯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立於前,獨目公。公既去,而執拂者臨軒,指吏曰:「問去者處士第幾住何處」公具以答;妓誦而去。

這段文字是關於「紅拂之身世」僅有的介紹,可能是楊府「家妓」的領班,手中持的「紅拂」乃身分象徵,明清戲曲小說多釋為「拂塵」[12],並因此為她取名「張岀塵」,如明.鳯翼紅拂記云:「欲待拂除煙霧、拭卻塵埃、打滅蜉蝣,春絲未許障紅樓,簾櫳淨掃窺星斗。」看似一種清潔用具(雞毛撢子)及類似的意義;但<虬髯客傳>是隋唐的故事,或許上承六朝名士執麈尾以助談興之餘習,或兼有「侍候」主人、「指揮」歌舞之作用,這才能配合她「立於前」的領隊身分;清.褚人獲《隋唐演義》16回云:「越公蹩轉頭來,只見還有兩個美人:一個捧劍的樂昌公主,陳後主之妹;一個是執拂美人,是姓張名出塵。」捧劍与執拂對比,頗可玩味。

言歸正傳,當李靖對楊素懸河而談之時,兩旁「侍婢羅列」中,唯有紅拂慧眼獨具,以「閱天下之人多矣」的經驗,專注於觀察、並確定李靖是「可托付終身」的喬木,私心相許,立即付諸行動,當夜私奔:

公歸逆旅。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公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公遽延入。脫衣去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面畫衣而拜。公驚答拜。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托喬木,故來奔耳。」公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曰:「彼屍居餘氣,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眾矣。彼亦不甚逐也。計之詳矣。幸無疑焉。」

這是李靖與紅拂的正式見面,寫的很細膩,隱含了複雜的肢體動作与多重的心理轉折:李靖似乎很得意的回旅社等消息,整夜興奮不眠;相對的,紅拂按計劃從「卸妝、和衣」而佯睡,半夜起床「紫衣以隱形(畫衣)、戴帽以覆臉(素面)、執杖揭囊似行人」,這些裝束只為了逃岀楊府、躲過宵禁、潛入旅社;「五更熟睡」的時刻,她輕聲叩門而李靖起問延入,這過程雙方似有默契,也沒驚動他人。進了房間,紅拂迅速的脫衣、去帽、對拜,並直言不諱的說明來意。初次見面的應對中,紅拂的果決(來奔)與委屈(絲蘿),李靖的謹慎(如何)與被動(無疑),都為了各自的私情利害,倉卒之間,很難據以評論彼此人格的高下。只能說,紅拂蓄意已久且觀察入微,故見機而作,看似積極而強勢;李靖則意不在此,故視而不見,然不請自來,難免遲疑而多心--這都是人之常情,恰如其分而已。倉卒晤談,只是簡要的交換了訊息,故事的重點在後面:

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獲之,愈喜愈懼,瞬息萬慮不安,而窺戶者無停履。數日,亦聞追討之聲,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馬,排闥而去。將歸太原。

因為紅拂辭色的堅定計之詳矣,幸無疑焉,李靖也就擱下思慮而接受現狀,從容的詢問其姓次、鑑賞其形儀,而歎為天人[13];但隨之而來是「既得之,患失之」的坐立不安;直到風聲漸緩,他們才逃離京城;從此改變了李靖的命運。這裡,

「將歸太原」是關鍵語--李靖乃(陜西)三原人,若從西京去(山西)太原,並不是「返鄉」,為什麼說「歸」必然另有所指--當時,李淵父子「留守」太原,因此李靖的行為方向,政治上是「歸順」「歸降」「歸附」「歸命」之意,是棄暗(楊)投明(李)、良臣擇主而事;迷信上是「歸還」「歸位」「歸隊」,李靖在歷史上的功業与聲名,都建立於叛隋降唐之後,天命註定他屬於李唐,雖曾誤投楊素,終究被「紅拂」扭轉,而「物歸原主」。

3、虯髯客

紅拂以身作證,斷絕了李靖報效隋楊家的幻想,乃轉而投奔太原李氏--看來是「非楊即李」二選一,半路卻殺岀個來歷不明的虯髯客。對李靖而言,是增加了選擇性,或擾亂了忠誠度?更精確的說,是「李靖歸唐」過程的一項考驗吧!

虯髯客第一次岀場在「靈石旅舍」,這是三俠聚會的重要場景之一,充滿了戲劇性張力与關鍵性情節:与紅拂、道士類似,虯髯客也是「虛構」人物,因此小說中沒給他們名字,只取局部特徵為稱呼。而學術界對「虯髯」於歷史人物的的取樣,多指向唐太宗[14],而此「髯」或應作「鬚」[15]。他是本篇的傳主,以靖、拂為先導,適時托岀,雖沒有誇張的排場,卻相應於他獨特的身分,舉止詭異、行蹤飄忽:

行次靈石旅舍,既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以髮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虯,乘蹇驢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欹臥,看張梳頭。

李靖、紅拂奔逃到此,稍可喘息;乃從容的鋪床、烹肉、梳髮、刷馬。就在此時,來了這位不速之客。若據當時的場景,可想像他或許只是路過此地,卻於門外先嗅到「且熟」的肉香,繼而屋內看到「立梳」的美女,這就勾引了他「食、色」的本性,毫無顧忌的閃進來,以「投革囊、看梳頭的動作,表達了他的必須滿足的情慾--如此直接、赤裸、野蠻的展現,似不同於李、紅的教養,而突出了隨心所欲、唯我獨尊的氣勢!這卻激怒了李靖,因為闖入者無視於他的存在、侵犯了他的主權(羊肉、床鋪、女人)!但此客倏忽而至,且來意不明(比紅拂夜奔更神秘而霸氣);面對這種突發狀況,謹慎多慮的李靖雖「怒甚」「未決」;相對的,果敢知機的紅拂,則迅即掌握了全場,這可說是長期在楊府待客所養成的膽識吧!斡旋於劍拔弩張的兩雄之間,她以委婉詢問、歡喜認親的誠意,流暢的轉化了局面:化敵為友、化疏為親、化本能(食色之性)為倫理(兄妹之義)、化衝突為和諧;在父權社會下,紅拂的女性功能,發揮得善巧、有效率--幾乎是相同的模式,在「西京」与「靈石」兩處旅社,她兩次先發制人的「拜」,為孤苦卑賤的命運贏得了丈夫、兄長,以及後半生的榮貴。

情勢逆轉,三人「環坐」。兩雄之間仍有「較勁」之意,須待進一步的溝通調和。事實上,他們所欲求的內容相同(財富、名望、女色、權力),唯多少有差:「靖雖貧,亦有心者。[16]」「此盡寶貨泉貝之數,吾之所有。……欲於此世界求事。」因此,要憑實力以分「高下」、定「主從」;而過程中他們持續發展的關係是由虯髯操作的--他被紅拂吸引而捲入一個新的情境中,卻以「客」之身分取得主導權,並強勢的推動後續情節。

美色既無可貪,羊肉猶有可食。客曰「饑」而李靖「市胡餅」,客問「酒」而李靖「取一斗」,反客為主、不令自行的威嚴,無可商量;而「切肉共食」「剩肉餵驢」的當家氣派,也毫不推讓。較之李靖,他不僅氣勢略勝一籌,眼光也高一等:李靖所見的紅拂是「儀狀氣性,真天人也」,且「不自意獲之,萬慮不安」;而虯髯則深入她的內蘊而歎為「異人[17]」「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且鄙疑李靖「何以致斯「吾故謂非君所致也!」也就是說,自始至終他瞧不上李靖,且為紅拂叫屈:「李郎相從一妹,懸然如磬」;雖然李靖極力為己辯護且刻意巴結云:「他人見問,故不言;兄之問,則不隱耳。」虯髯卻不領情,仍然蔑視之:「觀李郎之行,貧士也。」後來雖改口說:「觀李郎儀形器宇,真丈夫也。」這裡的轉折,或因李靖敢吃下酒菜(某人心肝),或因虯有所求於他(打聽消息)。但接著幾次來往「太原、長安」之間,卻只相約會面而不肯同行。直到最後,當虯髯決定退岀戰場以全大局時,才勉強稱讚說:「李郎以奇特之才,輔清平之主,竭心盡善,必極人臣。一妹……從夫之貴,以盛軒裳。非一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榮一妹。」這種三角關係的因緣變化與心理平衡,極其微妙。

三俠聚會認親之後,由「男女情緣」轉向「政治關懷」,這才是本傳的主題,也是男性創業小說的精采處。先是(煮)羊肉,計已熟矣」「避地太原」的諧音與暗示,宣告了他叛離楊家、投靠李氏的意向。這就引起了虯髯的興趣,而有一段問答:

又曰:「亦聞太原有異人乎?」曰:「嘗識一人,愚謂之真人也。……(劉)文靜見之可也。然兄何為?」曰:「望氣者言太原有奇氣,使吾訪之。」

虯髯問「異人」,李靖答「真人」,兩個名詞的內容,或同或異;但「異人」較屬一般用法(有特殊才藝之人),之前也曾以之讚美紅拂;而「真人」只用於李世民,並呼應後文的「天子」「英主」「清平之主」「真主」「真人之興」,其含義較豐富,且具有所謂「天命所歸」「真命天子」的信仰意義。但,問答中李靖提供的資訊(州將之子),並不足以證明李世民是「真人」;因此,這其中頗有誇張他對李世民的認識,而事實上相關的資訊與判定,多半是劉文靜向他轉述稱揚的[18],他在「知人者智」這方面似不擅長,故之前先是誤判楊素、紅拂与虯髯,至今對李世民「人格才性」的了解更是有限;幸而虯髯從望氣者(道士)處早有所聞,只待親訪查證而已。因此,不計較李靖的誇大其詞,只在乎他能輾轉引見。

李靖幾乎是被迫接受了太原的約會,而虯髯「言訖,乘驢而去,其行若飛,回顧已失。」很久之後,李靖、紅拂才回過神來,互相安慰的說:「烈士不欺人,固無畏。」忠貞義烈之士,寧死不欺(騙、負)。

這段情節凝聚了三俠的共同焦點,並預告了後文的三個人物。

4、李世民

場景轉到太原劉府(當時文靜為晉陽令),三俠求見,並佯說「有善相者思見郎君,請迎之。」文靜也樂於藉機證明自己的眼光,因此,「遽致使迎之這是李世民第一次岀場,雖然情況倉卒、場面簡略:

不衫不履,裼裘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虯髯默然居末坐,見之心死,飲數杯,招靖曰:「真天子也!」

然而,作者簡筆素描了這位「真人」的形象:衣著不整、客套不行,卻精神煥發、自得自在;遊於人群中,脫然無掛礙;這種渾然天成的風姿,非人智人力所能及。因此,他雖言笑如常,卻散發岀雍容而清新的氣氛,攝受了在場所有人;志高氣盛的虯髯,「默居末座,見之心死」,還沒岀手較量就自動繳械了。這其中的強弱高下,唯當事人自知;而虯髯果然是英雄磊落、願睹服輸,由衷的向李靖讚嘆說:「真天子也李靖又轉告劉文靜,更確定了李世民的地位。

然而,虯髯的認輸,乃岀於高手的直覺,難免留一分僥倖,有待更專業、更客觀的第三者驗證。因此,他說:「吾得十(之)八、九矣,然須道兄見之。」於是,再約下次會面。這期間插敘一段情節:請李靖帶紅拂先回西京,到某處酒樓相見,並給他錢租房子,安頓(隱藏)紅拂;然後,隻身回太原等候。為何要他們如此奔波?從下文乃知虯髯深謀遠慮,已想妥了完整的後路:若道士證實了李世民的天命,他將完全退出賭局,並由李靖承繼他在西京的產業,轉贈李世民,一者助成新朝帝業,二者作為進身之階。這些心事,並未預先告知李靖,或因時機還不成熟,或順便考驗他的膽識。

李靖半推半就、且走且瞧的依虯髯之教而行,彼此配合,建立了起碼的信賴。

第二次太原會晤,藉口「請文皇看棋」,而由道士詳細品鑒,其結論與虯髯相同。而「被觀者」李世民並不知情,或說是「仁者無敵」,因此,他只自然展現其生俱的條件,在大眾中:「精采驚人,長揖而坐。神氣清朗,滿坐風生,顧盼煒如也。」帶有強烈的震撼性与感染力,精純出色、清爽開朗,如風輕拂、如光普照,在座者無不融化。這是內在的渾樸純一、天真活潑,如專氣致柔的嬰兒、或涵虛默化的至人,看似深不可測,卻機械全無;雖寄跡人間而本籍天界,以身心為道具,受命而來;以紅塵為道場,應運而生;其存在的意義是為百姓解倒懸、代蒼天靖海宇,作太平天子、成千古英名。而對手的反應則是「見之心死」、「一見慘然」,彷彿日岀而燭無光,主現而客退位。虯髯這才全然死心,另求發展;他對李世民無怨妒,對自己也不喪志,「世界」何其大!此處雖無我份,「他方,可也」。英雄相惜,不爭無謂之意氣;四海為家,何須植根於中原虯髯乃提得起、放得下的烈士,甚至是與人為善、成人之美的君子,這正是讓讀者欽服的心行;方向既定,他要李靖回西京,帶紅拂來家裡相見:「欲令新婦祗謁,兼議從容」兩件心事,須靖、拂成全,「無前卻也」。英雄不求人,但須人共事。「言畢,吁噓而去」;所嘆息的,必非「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而是「既生瑜,何生亮」之疑也。

5、盡人事、聽天命--英雄与真人

虯髯客是何來歷?前後岀場三次,只知他姓張、行三,奔走江湖,行蹤詭祕;此外,缺少其他背景資料。而情節已近尾聲,謎底或將揭曉。

李靖帶著紅拂造訪虯髯(西京)的家,其房舍的豪壯、陳設的珍異、排場的貴盛,主人的氣派、新婦的姿色:「雖王公家不侔也。」看似獨行俠,竟有如此雄厚的資產!據虯髯自云,累積這些財富,目的是「欲以此世界求事,當或龍戰三、二(十)載,建少功業。」其野心之大、才識之高、籌備之全,或足以睥睨當代群雄,所不及者唯李世民而已!而他雖坦然認輸,卻不委身稱臣;雖私下贊助,卻不公開支持;而這些助彼成大業的舉措,也須借第三者以成事,順便造福其人--李靖命定的成了亂世豪情的見證者。虯髯對他說:

吾之所有,悉以充贈。何者?今既有主,住亦何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內,即當太平。……起陸之漸,際會如期,虎嘯風生,龍騰雲萃,固非偶然也。持餘之贈,以佐真主,贊功業也,勉之哉!

轉贈家產、退出戰場的同時,對李世民的肯定、稱譽、期許,極為誠至懇切;對天命所定(非偶然)的君臣遇合、風雲際會、天下太平,也充滿了虔信敬順。虯髯確有過人之德与智,雖然忍不住秀出「紗帽裼裘而來,亦有龍虎之狀」,儀容氣象略似於李世民,但自我展現之後就滿足了,既不悲劇式的頑抗而拖累百姓,亦不投機性的依附而坐地分贓。若不論形而上的「天命」,純就「人格」而言,虯髯客心胸之開闊、智慮之周詳,凡事總能在「利人不違己」的顧全下婉轉行之;其「英雄」之名,當之無愧

此後十年,當東南數千里外有異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與李郎可瀝酒東南相賀。

真英雄不愁無「出身立足」處--虯髯自知命相是「龍、虎」並存,若留在中國,只能(虎)屈位「臣下」;若捨此另求,必可(龍)高居「君上」,以他的自尊自負作抉擇,當然是「寧為雞首,不為牛後」!龍行天下,与李世民兩峯相望,誰曰不可!而他對中土親友「一妹、李郎」的要求很簡單:不忘舊情,瀝酒相賀而已!他就是這樣「若無其事」的成全他人,卻不讓人有「承恩難報」的壓力,真是豪爽、自在!

乃知真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我皇家垂福萬葉,豈虛然哉。

這段議論,是此小說的主題,通篇的情節設計,都為了導向這個結論。學界的研究,多同意本傳是晚唐的作品,藩鎮作亂、互相攻伐,甚至覬覦神器,李唐政權危而未亡,作者重演國初軼事,以證明李唐乃天命所歸,不可逆犯。[19]這裡提出三個人物層次:真人、英雄、非英雄,且顯然對應於故事中的李世民、虯髯客、楊素及其他「謬思亂者」;至於李靖,只可說是「有心」擇主而事、依人成功之「將帥」而已,不在摧舊立新、據地稱王的群雄之列。

所謂「真人」,乃上應天命、下順人心,為了特定任務而降生的半神,他必將從眾聲喧嘩的人傑中脫穎而出,以天賦的人格魅力及才德實力,為亂世定方向、作萬姓之歸宿;不受任何人類的智能所阻撓,終必如期完成。智者知天命而順從真人,愚者昧此而頑抗,順者成、逆者敗,古今皆然。縱使「英雄」如虯髯者,初見(李世民)「死心」、再見「絕望」,不戰而屈、無為而成,豈可「偶然」「僥倖」以得之乎!等而下之,既「非英雄」、且無勇略者,若不知及早回頭,稱臣效命,必干天忌而身死名滅、惹世戮笑!這種觀念,可與班彪<王命論>參證發明:

帝王之祚,必有明聖顯懿之德、豐功厚利積累之業,然後精誠通於神明、流澤加於生民,故能為鬼神所福饗、天下所歸往。……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悲夫,此世之所以多亂臣賊子者也!若然者,豈徒闇於天道哉?又不睹之於人事矣[20]

除了說「神器有命」之外,也分三層人物:

貧窮亦有命也,況乎天子之貴、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處哉?故雖遭罹厄會,竊其權柄,勇如信布,強如梁籍,成如王莽,然卒潤鑊伏鑕,烹醢分裂;又況么麼不及數子,而欲闇干天位者乎?

是故駑蹇之乘,不騁千里之塗;燕雀之儔,不奮六翮之用;楶棁之材,不荷棟樑之任;斗筲之子,不執帝王之重;易曰:「鼎折足,覆公餗」,不勝其任也!

又如學界每引与本傳對照的<丹丘子>亦云:

隋氏將絕,李氏將興,天之所命,其在君(唐高祖)乎?……公積德入門,又負至貴之相,若應天受命,當不勞而定。……丹丘先生曰:昔陶朱以會稽五千之餘眾,卒殄強吳;後去越相齊,于齊不足稱者,豈智於越而愚于齊?蓋功業隨時,不可妄致。廢興既自有數,時之善否,豈人力所為?且非吾之(所)知也。--《太平廣記》卷297,神七,岀:陸用《神告

歷代與此相關的思想甚多,這篇小說取以撰構情節,因而有了虯髯与李世民的(始)衝突與(終)和諧。雖然,部分學者認為本小說的主題是「擇明主、識時務」,如紅拂棄楊素而奔李靖,李靖則棄虯髯客而投李世民。

晚唐,又到了群雄逐鹿的亂世,作者与百姓們盼望另一位天命所歸的「真英主」出;而如李靖這樣的英雄,也盼望其他野心家能學虯髯客的「識時務」退出戰場,使天下如當年李氏的「三、五年內致太平」。至於「我皇家垂福萬葉」云云,只是政治八股,不必當真[21]。案,此說甚有見地,但未全然如此,李靖是否曾想跟隨虯髯,後來被勸而改投李世民?此事在小說中不明顯,且在遇虯髯之前,已選擇了「將歸」(避地)太原;又,如前文所說,虯髯是李世民的影身,經歷了這段插曲,讓李靖更確定太原李氏乃「天命所在、無可選擇」的真主!

於此,回顧幾篇學界常引用的故事,略論其與<虯髯客傳>的異同:

唐.陸用<丹丘子>,以「唐高祖神堯帝」為主角,其中的「老翁」則似道士,能望氣、前知,據他預告,當今「神器所屬,唯此二人」,而「丹丘子」乃第一順位(真人),卻無心於世間:「凝情物外,恐不復以世網累心。」唐高祖排名第二,似虯髯客(亦有龍、虎之狀):「公若不相持于中原,當為其佐。」且他說:「夫兩不相下,必將決雄雌於鋒刃,衒智力于權詐,苟修德不競,僕懼中原久罹劉、項之患。是來也,實有心焉,欲濟斯人於塗炭耳。」也頗似虯髯客悲憫百姓之心情。而兩位候選人相見,優劣自知:「帝之來,雖將不利於丹丘,然而(先生)道德玄遠,貌若冰壺,帝睹其儀而心駭神聳;至則伏謁於苫宇之下,先生隱几持頤,塊然自處。」最後的結局是,丹丘(第一)自動讓天下於李淵(第二):「先生遽言曰:吾久厭濁世,汝羶于時者,顯晦既殊,幸無見忌!帝愕而謝之。」所說確實,並無其他陰謀:「武德初,密遣太宗鄠、杜訪焉,則其室已墟矣。」本篇除了強化「天之所命、廢興有數」的信仰之外,以唐高祖的「人格氣象」相較於丹丘子,不無輕貶之意--因其心「膻于時」,故雖功業顯赫,而性溺於濁流也。文中但以「天命」為重點,似無「李唐萬葉,不可變置」的宣傳。

唐.杜光庭<虯鬚客>,稱虯鬚客為「道兄」;李靖「擔簦(貧賤)謁楊素,而紅拂「知素危亡不久,棄素而奔靖」,靖乃攜之,將「」太原;於西京張家相見時,但曰虯鬚「紗巾裼裘,挾彈而至」,而不言「亦有龍虎之狀」;結論云:「乃知其人之興,乃天授也!豈庸庸之徒,可以造次思亂者哉!」雖說「君權天授」,非庸碌之徒可妄想也;但天命未必永眷一家一姓,又豈可獨厚於李唐乎?

宋.<黃須傳>云:「李靖微時甚窮,寓於北郡某富家;一日,竊其家女而遁。」(可與李復言<李衞公靖>參看而黃須翁兼具「虯髯客」与「道士」兩角功能,預言李靖:「今天下大亂,汝當平天下;然有一人在汝之上,若其人亡,則汝當為主。」這原是「虯髯客」的形象,誤植於李靖身上,頗不相應;又兩人至「汴州」訪求(此乃北宋都城);於觀奕時,見「太宗」而驚,翁對李靖曰:「即此人當之,汝善佐其事。」作者於後文註云:「此即唐人所傳虯髯公事,而情節小異;今世人皆知有虯髯公,莫知有黃須翁矣!」這是必然的,因為<黃須翁>的故事寫得不如<虯髯客>。

依部分學者的考證,今傳題為<虯髯客傳>的定本,若說是源於杜光庭之作,又經五代、宋初文人之潤飾[22],則其結尾一段:「我皇家垂福萬葉,豈虛然哉。或曰:衛公之兵法,半乃虯髯所傳耳。」為其他文本(丹丘子、虯鬚客、黃須傳)所無,乃唐朝滅後之作者所加,則未必与「效忠李唐」、警告軍閥(朱全忠、李存勗)有關也!姑存一說,以待明證。

樸月云:「唐代創業之初,並不怎樣光明正大,時時仰仗僧侶道士、符命圖讖,以裝飾其取得政權的必然性;但其中漏洞,仍不免流傳民間。……虯髯客的故事,不是突然發生的……而是前有所本(丹丘子),隨其本據,又跟著時事的發展,而逐漸變形,然後完成的。[23]若真如此,則有相對兩極的看法:一、接受了李家持續進行的政治宣導而徹底擁護唐室,強調其「應天受命」而不可亂;二、看透了唐初合理化其「奪權」鬥爭而借用的天命信仰,諷貶其「悖義亂倫」而不足法。從<丹丘子>到<虯髯客傳>,這兩種寓意或同時存在吧!

 

四、誰是領銜主角?

總結前述的人物關係,對風塵三俠與李世民在小說中的表現,可各用幾句話形容、比較之:

李靖:膽識過人-懷才擇主,成就功業

紅拂:果敢知人-見機行事,托付終身

虯髯客:氣勢懾人-英雄豪傑,悲天憫人

李世民:平易近人-真命天子,定亂安民

扣除紅拂(這可說是男性創業小說,講的是群雄之間的權力角逐與情義交流;女性角色多半是點綴陪襯或媒介調和),這三個人物,誰才是第一男主角?
1、李靖?
舊唐書》李靖傳:
(靖)每謂所親曰:「大丈夫若遇主逢時,必當立功立事,以取富貴。」……靖察高祖,知有四方之志,因自鎖上變,將詣江都,至長安,道塞不通而止。高祖克京城,執靖將斬之,靖大呼曰:「公起義兵,本為天下除暴亂,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壯士乎!」高祖壯其言,太宗又固請,遂捨之。太宗尋召入幕府。

本傳》之言若屬實,則李靖自視為「大丈夫、壯士」,志在「立功事、取富貴」,而效命的對象可因「遇主逢時」而轉移。亂世難為臣,他曾為了告發李淵而被捕將斬,算是對隋帝盡「前半生」之忠了。而俊傑「識時務」以應變局,留有用之身以成千秋之業;不自拘於愚小之節,亦難免被新朝之猜;能在夾縫中求生存,且助李唐開疆土,老壽榮貴以終,真是才、智兼備!故本傳末,史臣曰:「衛公將家子,綽有渭陽之風。臨戎出師,凜然威斷;位重能避,功成益謙。銘之鼎鍾,何慚耿、鄧。美哉!」又贊曰:「功以懋賞,震主則危;辭祿避位,除猜破疑。功定華夷,志懷忠義。白首平戎,賢哉英、衛。」這樣的人物,在民間傳聞及小說中卻多少走了樣,《太平廣記》卷418,(續玄怪錄)「李靖」條,說「李靖微時,嘗射獵霍山中」,因「遇群鹿,乃逐之」;而誤入龍宮,代龍行雨;龍母為了報答他而以「二奴奉贈」,李靖只取西廊「憤氣勃然」以致於後半生「竟以兵權靜寇難,功蓋天下,而終不及於相。」作者歎曰:「向使二奴皆取,即極將相矣。」這是可惜李靖功高位極,卻只「岀將」而不「入相」,但事實並非如此[24]。又說:「所以言奴者,亦下之象」,暗示李靖只可為人「臣下」。類似這樣的傳說,已偏離史實而另塑對李靖的形象,且傾向於非人文的詮釋。

<虯髯客傳>中李靖的事蹟,亦另有所本而大半虛構;最引起讀者興趣与學界爭議的是:李靖是「英雄」[25]他的性格是「猶豫懦弱」或「忍辱負重」[26]?對楊家、李氏的態度如何對這些問題的正反看法,只能說是見仁見智,各有所見、也有所蔽。若就主題「真人天命所歸」、副題「英雄擇主而事」論之,李靖的認知与動向並非一貫而明確。起初,以布衣之身求見楊素,「獻策」「直諫」--這不能說是「貪利錄而不知人」或「為蒼生而不顧己」,而是「為公」也「利己」、「全忠」亦「安心」;當時的局勢,「天下方亂」而未亡,「英雄競起」而無主,身為隋民,為「顛危」的政府盡最後一分努力,乃顯人格的「忠厚」而非見風轉舵、投機取巧之輩;楊素若有「負荷扶持」、「收羅豪傑」之心,大事未必不可為;而後,若非紅拂強勢的介入,斷了他的後路,李靖也不至於完全死心。

改投「太原」,本不在李靖考慮之內、或不是第一優先,故不可說是「明知富貴榮華將在太原真人麾下,卻選擇了另一條路」[27];其轉換的過程是漸進式的:由於親見楊素的腐敗,加上紅拂的旁證,李靖才問心無愧的放棄了原本的希望,但也不是立即「入主岀奴」「反目成仇」的奔向太原李氏,一者、他對李世民的認知並不很深刻,二者、他與李世民的交情也不很深重;這都有待虯髯客的進一步引導、確定、助成。我們可以說,小說中的李靖,是「德行憨厚、性格持重」的樣子,雖聰明不及(女俠)紅拂、勇氣不如(英雄)虯髯、膽識略遜於(謀士)劉文靜、命運遠下於(天子)李世民,但若不與這些(各有偏至的)絶頂高手相比,他也可說是一位兼備眾長、具體而微的儒將;而他這樣的人是無法獨立成事,所以一生須有紅拂、虯髯、劉文靜、李世民等貴人的支持、協助,乃能盡其才、成其功,而富貴壽考。

2、虯髯客?

如前所述,他偶然路過「靈石旅社」,先被紅拂吸引而認親,繼因李靖推介而起意,場面上是他主導;隨後,兩次同訪李世民,而確定了退路;乃約見於西京,贈家產以助大業。這些行動的過程與結論,也是虯髯私下決定,李靖在被動的順從中,成了法定的委託者与受益人。若就他贈產後十年內,能於海外動員「海船千艘、甲兵十萬」據地自王,則他的財富與事業,或不限於中國;小說雖未交代他的身分來歷及資產來源,但他的「實力」超乎想像。這樣的人物,深藏野心的在中國經營了許多年,最後卻拱手讓賢、離家出走,為什麼?依小說情節的推展,虯髯客的「形象」有三層變化:先是狂傲不羈,草莽而神秘的俠客,繼而是為民除害,慈仁而勇武的豪傑,最後乃志在天下,富裕而豁達的英雄;而結局是:知命而不忤、捨財以求全;既維護了個人的尊嚴,也圓滿了百姓的幸福。

學界對虯髯客的「退讓遠走」,真正的原因,是只為了「擺脫不掉『君權神授,天命難為』的巨網,而知命、立命的表現。[28]」或兼有「憐惜蒼生之愛、成全朋友之義、自信之勇,利他而不損己。[29]」筆者認為二說皆是,但有主從:「知天命」乃主題信仰[30],「盡人事」則是性格刻劃,兩者並不衝突抵消,而是和諧並行的:人力盡處,天命流行。這也是小說以此「虛構」人物,暫時扮演唐太宗的「替身、投影」[31];而終必歸入本尊(真人),或繼續行化他方--紅日既出,臘炬何為!

又,虯髯何以稱為「客」?可綜合相關情節而分四個階段詮論之:

一、行蹤詭祕、來去如飛,以匕首殺人而取其頭顱,或可視為「刺客」者流;但刺殺「銜之十年」「天下負心者」,則是主動為天下除害,其動機已超出行業規矩。

二、於靈石旅社是「不速之客」,卻反客為主,對李靖頤指氣使。

三、雖有心逐鹿且布署多年,然見過李世民之後,已知「此既有主」,則自身相對為「客」;卻又不甘雌伏,遠走海外發展。

四、轉贈家產時,對家童云:「李郎、一妹,是汝主也。」然後以客身入侵扶餘國,殺其主而自立;雖又喧賓奪主,但其身分仍是「獨在異鄉為異客」。

虯髯於此(小說)世界註定是「客」命「替」身,不能當家作主;有姓無名,成了配角。這樣的形象,可從多層相關的對比中,顯露無遺:1「陳設盤筵之盛,雖王公家不侔也」,排場較諸楊素而有過之;2「催其妻出拜,蓋亦天人耳」,姿色伯仲紅拂而非無雙;3「紗帽裼裘而來,亦有龍、虎之狀」,「當或龍戰三、二十載,建少功業。……(太原李氏)三、五年內,即當太平」,命相類似李世民而不純一,建功立業之實力則遠不及。他的身家性命,都非極品或唯我獨尊,只能說是「取法乎上,僅得其中」,有個人的風格與精采而已;在群雄競起的亂世,要脫穎而出,「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須具備的條件極多,而最重要的還是「應天命、得民心」,虯髯客諸事皆備,這兩項卻輸給李世民。

3、李世民!

前半段情節從李靖逃離楊家,「將歸太原」;繼而在旅社曰:「嘗識一人,愚謂之真人也。」而虯髯也說:「望氣者言太原有奇氣,使吾訪之。」都在預告這位眾目所矚的人物;故事最終導向李世民的兩次現身,造成爆炸性的震撼與轉變。雖沒半句台詞,也無誇張的動作,卻因虯髯的「心死」與道士的「慘然」,讓讀者感受一種無聲的說服力:「真天子也!」「真英主也!」

有學者云:這篇小說中,人物形象最生動的是,「作者蓄意宣揚的唐太宗」;著墨不多而特見精彩,多由動作與旁人觀感中透露[32]。事實上,虯髯客就是唐太宗,直寫虯髯即是曲寫太宗也;因此,李世民出場兩次,雖言行省略、形象單一,乃因關鍵情節已由虯髯代為演出了。故而,此篇也可稱為<唐太宗外傳>。相較而言,虯髯有心而用力,太宗無心而順化;虯髯的性格有侵犯性與壓迫感,如秋風之肅殺,令人敬而遠之;太宗的形象有親和力與舒適感,如春陽之暖和,引人親而近之。就道家的觀念而言,李世民所呈現的是不思而致、無為而成,如嬰兒之純任自然無造作,此所以天命降而憑之也。虯髯的深謀遠慮、強作主宰,可勘為太宗前驅,掃除烟塵。

如上所述,若論主角,可有三位:

1、就「戲份」論之,李靖最重,從頭到尾都在場,如鎖鏈牽出後續的人物與情節;既是當事人、推動者,也是見證人,委託者;小說中的重要人事都與他有關,在他身上交織成文;且搭配了紅拂為異性情緣,角色的資歷最完整、人格也有成長。

2、就「題目」觀之,虯髯客為傳主;「風塵三俠」中他是領袖、大哥;有錢財、有勇氣、有野心,也有智謀、有悲愍、有度量;符合「英雄」的形象。

3、就「主題」考之,「乃知真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李世民乃真命天子,天下唯一,無可取代;李靖為之效命、虯髯藉之正名,整篇小說的作意,在此結穴。

根據上述分析,若問:三中選一誰「領銜」?或許:作者獨鍾「李世民」!

 

餘論

<虯髯客傳>從成篇以來,就備受好評與研究,但在版本演變、作者考察、史實對照、主題隱喻、及人物優劣等問題上,似乎多有爭議;學者從各種角度提出相關的證據、引用不同的理論,表達了多樣的看法,確實有助於這篇小說的閱讀與欣賞;但某些觀點的差異,也須更充分的文獻、及更周詳的論析以抉擇之。

筆者此文,專論「人物」之間複雜而微妙的關係,而涉及出場順序的安排、

個別人格的塑造、虛實相涵的運作、主題意識的影響,盡可能顧及立體多層次的分析與融合。目前的結論雖未必完美無誤,卻可發現小說作者心思的細密、手法的高明,令人讚嘆。所以,這篇小說被後世文人以「小說、戲曲」的形式仿作、發揮的也不少,足可另立篇章續論之。

筆者只在此補充這篇小說另一個特色,就是人物「稱謂」的變化活用:

紅拂:敘事上曰「執拂者」「」「張氏」,對話上曰「一妹」「一娘子」;人格之美,則透過兩位動情男人之描述:李靖在旅舍乍見,但曰「十八九佳麗人」;稍後細看,乃歎曰「天人」;而虯髯於靈石初遇,臥看無言;詰問李靖,則曰「異人」;長安讓產,乃曰「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極有層次。

李靖:敘事上曰「」、對話上曰「李郎」;形容其人格則曰「丈夫」。

虯髯:敘事上(於旅舍)曰「」、(之後)曰「虯髯」,對話上曰「三郎」;形容其人格則曰「烈士」。

李世民:敘事上(初會)曰「郎君」、(再晤)稱「文皇」;形容人格曰「異人」「真人」「天子」「英主」「清平之主」「真主」

類似這樣的細節精美處,必然還有許多,值得更用心的體會發掘。



[1]高陽,《風塵三俠》,台北.皇冠,1966.5.1 http://www.crown.com.tw/index.htm

北京.華夏,2004.3.第1版http://www.99read.com/shopstreet/product.asp?gdsid=114798

[2] 《隋書》煬帝紀,「史臣曰」的總評:「(煬帝)驕怒之兵屢動,土木之功不息。頻出朔方,三駕遼左,旌旗萬里,徵稅百端,猾吏侵漁,人不堪命。乃急令暴條以擾之,嚴刑峻法以臨之,甲兵威武以董之,自是海內騷然,無聊生矣。俄而玄感肇黎陽之亂,匈奴有雁門之圍,天子方棄中土,遠之揚越。……猶謂鼠竊狗盜,不足為虞,上下相蒙,莫肯念亂,振蜉蝣之羽,窮長夜之樂。土崩魚爛,貫盈惡稔,普天之下,莫匪仇讎,左右之人,皆為敵國。終然不悟,同彼望夷,遂以萬乘之尊,死於一夫之手。」

[3] 《隋書》列傳第十三:「大業二年,(楊素)拜司徒,改封楚公,卒官。……素雖有建立之策及平楊諒功,然特為帝所猜忌,外示殊禮,內情甚薄。太史言隋分野有大喪,因改封于楚。楚與隋同分,欲以此厭當之。素寢疾之日,帝每令名醫診候,賜以上藥。然密問醫人,恆恐不死。素又自知名位已極,不肯服藥,亦不將慎,每語弟約曰:“我豈須更活耶?”……史臣曰:楊素少而輕俠,俶儻不羈,兼文武之資,包英奇之略,志懷遠大,以功名自許。……然專以智詐自立,不由仁義之道,阿諛時主,高下其心。營構離宮,陷君於奢侈;謀廢塚嫡,致國于傾危。終使宗廟丘墟,市朝霜露,究其禍敗之源,實乃素之由也。幸而得死,子為亂階,墳土未乾,闔門殂戮,丘隴發掘,宗族誅夷。」

[4] 《隋書》煬帝紀:「(大業)九年六月乙巳,禮部尚書楊玄感反于黎陽。丙辰,玄感逼東都。……八月壬寅,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等,破楊玄感於閿鄉,斬之,餘黨悉平。……十二月甲申,車裂玄感弟朝請大夫積善,及党與十餘人,仍焚而揚之。又《隋書》列傳第三十五:玄感,宰相之子,荷國重恩,君之失德,當竭股肱。未議致身,先圖問鼎,遂假伊、霍之事,將肆莽、卓之心。人神同疾,敗不旋踵,兄弟就菹醢之誅,先人受焚如之酷,不亦甚乎!」

[5]案,《隋書》煬帝紀,大業十二年,帝幸江都宮,奉命留守西京的是:「越王侗、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檢校民部尚書韋津、右武衛將軍皇甫無逸、右司郎盧楚等,總留後事。」

[6] 禮異人臣」「頗僭於上」--楊素早就有僭位稱帝之心,隋書楊素傳:「高祖受禪,加上柱國。開皇四年,拜御史大夫。其妻鄭氏性悍,素忿之曰:我若作天子,卿定不堪為皇后。鄭氏奏之,由是坐免。」

[7] 資治通鑑卷第184【隋紀八】恭皇帝下義寧元年:

河南、山東大水,餓殍滿野,煬帝詔開黎陽倉賑之,吏不時給,死者日數萬人。……密遣世績帥麾下五千人自原武濟河,……襲破黎陽倉,據之,開倉恣民就食,浹旬間,得勝兵二十餘萬。……泰山道士徐洪客,獻書於密,以為:「大眾久聚,恐米盡人散,師老厭戰,難可成功。」勸密「乘進取之機,因士馬之銳,沿流東指,直向江都,執取獨夫,號令天下。」密壯其言,以書招之,洪客竟不出,莫知所之。

[8] 舊唐書(台北.鼎文書局,1977本紀第三、太宗下:「十七年春正月戊申,詔圖畫司徒、趙國公無忌等勳臣二十四人于淩煙閣。」又,<唐朝二十四功臣畫像創作始末>:唐貞觀十七年二月二十八日(643年3月23日)皇帝下詔,命閻立本在長安北面的太極宮「淩煙閣」繪製24位功臣之像。他們是:長孫無忌、李孝恭、杜如晦、魏征、房玄齡、高士廉、尉遲敬德、李靖、蕭瑀、段志玄、長孫順德、劉弘基、屈突通、殷開山、柴紹、張亮、侯君集、張公謹、程知節、虞世南、劉政會、唐儉、李世勣、秦叔寶。淩煙閣在皇宮西南三清殿側,閣分三層:前層畫的是功勳最高的宰輔大臣;中層是功高的侯王;後層是其他功臣。按「君南臣北」的古禮,畫像全部面北,且依真人尺寸。這是繼漢代「麒麟閣」、「南宮雲台」畫功臣像之後,又一次的大型政治性肖像畫。(法制晚報2005-03-25 http://news.china.com/zh_cn/history/all/11025807/20050325/12193697.html

[9] 舊唐書卷67,列傳17;新唐書卷116,列傳18。

[10] 雖有另一位虯髯客的「新婦卻無面目,有如道具,只為了襯托虯髯(英雄)之豪、輝映紅拂(巾幗)之美:「催其妻出拜,蓋亦天人耳!「言訖,與其妻從一奴,乘馬而去。」

[11].馮夢龍《女丈夫》,凌濛初《北紅拂》(另有《虯髯翁》),張鳳翼《紅拂記》(張太和有同名劇作,今佚)。

[12]拂塵,又稱拂子、麈拂。乃紮「獸毛、麻纖」等,加柄,以拂除蚊蟲。其用途約有幾項:

一、侍候:印度氣候炎熱,婆羅門與貴族出門,有僕從在為其撐傘、執拂。佛經中多有這類執拂的侍者,中阿含》卷35梵志品雨勢經〈T01, p0648c:「是時尊者阿難執拂侍佛。《增壹阿含》卷22須陀品〈T02,p0841b〉:「爾時阿難,承佛威神,在如來後,而手執拂。……釋提桓因在如來左,手執拂;密跡金剛力士在如來後,手執金剛杵;毘沙門天王手執七寶之蓋。」《佛說摩利支天經1T21, p0261b):「刻作摩利支菩薩像……有二天女,各執白拂,侍立左右。」隋之敦煌壁畫有「執拂天女」http://www.jcedu.org/art/index11.htm 

二、法器:《文殊師利菩薩六字咒功能法經1T20, p0778c:「聖觀自在菩薩,坐蓮華座手執拂。」禪宗則以拂子為莊嚴具,住持手執拂子上堂,為大眾說法,即所謂「秉拂」。三、飾物:清談之士執麈尾以指劃,成為風尚;麈為麋屬,尾能生風,除蠅蚋。因此,盛飾麈尾,成為談士的象徵。《晉書.王衍傳》:「衍既有盛才美德,明悟若神,妙善玄言,唯談老莊為事,每提玉柄麈尾,與手同色。」南史.顯達傳:「麈尾蠅拂是王、謝家物,汝不須捉此自逐。」盧照鄰<雜曲歌辭·行路難>〈全唐詩卷25-49〉:「金貂有時換美酒,玉麈但搖莫計錢。」關於「麈尾」的源流,可參閱范子燁,中古文人生活研究(山教育出版社2001.7.第1版)第四章之四、麈尾:清談家的風流雅器

四、舞具:《舊唐書》志第八、音樂一:「功成慶善之樂,皆著履執拂,依舊服袴褶、童子冠。」

[13] 按「天人」之意有多項:一、洞悉宇宙人生之理者,如莊子.天下篇「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二、佛教名相:欲色諸天之有情,或天界人界之眾生。三、才能過人者,如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裴注:「及暮,(邯鄲)淳歸,對其所知歎(曹)植之材,謂之天人。」杜甫<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璡>:「汝陽讓帝子,眉宇真天人。此處所說,或兼含才情與姿色,而以佛教之「天界有情」稱之也。本篇多用類似的形容,如:「非人間之物」、「若從天降,非人間之曲」。

[14]唐、宋文人多有此說,)如: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太宗虯鬚,嘗戲張弓矢。杜甫<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璡>:「虯鬚似太宗,色映塞外春。」又<送重表侄王砯>:「向竊窺數公,經綸亦俱有。次問最少年,虯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秦王時在坐,真氣驚戶牖。」宋.錢易南部新書》:「太宗文皇帝,虯鬚上可掛一弓。程大昌《考古編》(九)<虯鬚傳>云:「李靖在隋,常言高祖終不為人臣。故高祖入京師,收靖,欲殺之。太宗救解,得不死。……小說亦辨人言:太宗虯鬚,鬚可掛角弓。是虯鬚乃太宗矣。而謂虯鬚授靖以資,使佐太宗,可見其為戲語也。」陶榖,《清異錄》卷3<髭聖>:「唐文皇虯鬚,壯冠,人號髭聖。」張耒〈馬周〉:『馬周未遇虯鬚公,布衣落魄來新豐。』--以上資料轉引自:汪辟彊《唐人小說》(粹文堂1974.10再版),及王夢鷗:《唐人小說校釋》上集(台北.正中書局1996--故學界亦多主張虯髯(鬚)即太宗之分身。雖也有不同看法如王夢鷗、許建崑;然太多的資料可證明「虯髯即太宗」,縱有不甚細密處,亦不足以取代此說也。

[15]口上曰「髭」、頤下曰「鬚」、上連髮曰「鬢」、在耳頰旁曰「髯」;而習慣上「髭鬚」「鬢髯」「鬚髯」「髭鬢」「鬚鬢」「髭髯」皆可連用。相關的版本或曰<虯鬚><黃鬚>,而唐宋筆記多寫為「鬚」,唯杜甫<送王砯>詩作「髯」,蘇鶚《演義》亦云:「近代學者<張虯髯傳>……。」;而前引程大昌《考古編》亦云:「髯皆作鬚,今為虯髯者,蓋後來(杜甫?)所改。」--詳見王國良,<虯髯客傳新探>附註1,引用了多位前賢的考證,說明「題作”虯鬚客傳”是正確的。」(台北.幼獅月刊48卷3期,頁26~28)

[16] 舊唐書. 李靖傳云:「每謂所親曰:大丈夫若遇主逢時,必當立功立事,以取富貴。」

[17]此辭也用於「李世民」,乃指:有特殊本領或行跡的人。《牟子理惑論》:「靈帝崩後,天下擾亂,獨交州差安,北方異人咸來在焉,多為神仙辟穀長生之術。太平廣記81~86<異人>,列舉了:「韓稚、趙逸、梁四公、陸法和、王梵志、呂翁、張佐、陸鴻漸、茅山道士、王處回」等數十位,成了儒家的倫常社會之外的特殊人類。

[18] 舊唐書.劉文靜傳又竊觀太宗,謂(裴)寂曰:「非常人也。大度類于漢高,神武同于魏祖,其年雖少,乃天縱矣。」……後文靜坐與李密連婚,煬帝令繫於郡獄。太宗以文靜可與謀議,入禁所視之。文靜大喜曰:「今李密長圍洛邑,主上流播淮南,大賊連州郡、小盜阻澤山者,萬數矣,但須真主驅駕取之。誠能應天順人,舉旗大呼,則四海不足定也。」……文靜因謂裴寂曰:「唐公名應圖讖,聞于天下,……宜早勸唐公,以時舉義。」案,文中以「劉邦」及「曹操」比擬之,乃開國建朝、創業垂統之英君,亦陰謀狡詐、狠毒殘忍之梟雄也。劉文靜識鑒玄達而志氣高尚,因此私交李世民,勸彼圖謀大舉;又色惑李淵,逼使起兵叛隋;晉陽起,他又自負重任,岀使突厥借兵,以壯軍威,終於入據長安,奠定基礎。若論李唐開國第一功,文靜當之無愧。

 

[19] 王夢鷗云:晚唐自「黃巢」亂後,新起的有力軍人是朱全忠、李克用及其子李存勗;尤其李存勗,相貌特異,頗有野心。動亂的時代,岀了這虯髯人,可能使效忠唐室的文人,想借用神告錄的傳說,加以渲染,構造這動人的故事,希望虯髯客回「西北」去,以武力統治天下。--見《唐人小說校釋》上集(台北.正中書局1996),頁334

[20] 昭明文選卷52

[21] 樸月,<虯髯客傳的隱喻主題>,台北《歷史月刊》第124期(1998.5),頁105~110

[22]楊昌年,《唐傳奇名篇析評》(台北.里仁書局2003.9)伍、虯髯客傳,頁141~159。

[23]樸月,<虯髯客傳的隱喻主題>,頁108

[24]《新唐書》卷46「百官志」云:唐以三省首長「品位既崇,不欲輕以授人,故常以他官居宰相職,而假以他名。」主要有「平章事」和「同中書門下三品」等。貞觀八年,僕射李靖因病辭宰相,太宗要他「疾小瘳,三兩日一至中書門下平章事。」<虯髯客傳>也提及「貞觀十年,公以左僕射平章事」

[25]論「英雄」或可參考劉劭《人物志》,英雄第八:「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此其大體之別名也。若校其分數,則互相須,……然後乃成。何以論其然?夫聰明者,英之分也,不得雄之膽,則說不行。膽力者,雄之分也,不得英之智,則事不立。」「必聰能謀始,明能見機,膽能決之,然後可以為英,張良是也;氣力過人,勇能行之,智足斷事,乃可以為雄,韓信是也。體分不同,以多為目,故英雄異名,然皆偏至之材,人臣之任也。故英可以為相,雄可以為將,若一人之身兼有英雄,則能長世,高祖、項羽是也。」劉邦、項羽兼具英、雄之分,為創業皇帝,而二人之所以有成有敗,就在「英」與「雄」的偏重。項羽「英」分少,故留不住英才;而劉邦二者兼備,既有張良、陳平等謀士,亦能使韓信為之征戰,「英」之重要性可見。凡為人臣、或君主,欲成功立業者,「智謀」「膽識」乃不可或缺少的條件。

[26]對李靖的「評價」,葉慶炳、許建崑、鹿憶鹿較屬於負面;王夢鷗、簡繍鈺、蔡妙真則於向於正面;詳見:葉慶炳:<虯髯客傳的寫作技巧>,《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叢刊-小說之部》(台北.巨流1977),頁167~179。許建崑:<虯髯客傳肌理結構新探>,台中.《東海中文學報》第11期(1994.12),頁61~72;鹿憶鹿:<豪俠傳奇--虯髯客傳新探>,台北.《東吳大學中文系刊》12期(1986.6),頁32;王夢鷗:《唐人小說校釋》上集(台北.正中書局1996),頁334;簡繡鈺:<我看李靖>,台北《國文天地》161期,頁52~53;蔡妙真:<衝突與抉擇─虯髯客傳的人物性格塑造及其意涵>,台中《興大人文學報》第34期(2004.6),頁153180

[27]蔡妙真:<虯髯客傳的人物性格塑造及其意涵>,頁158

[28]林心暉:<虯髯客傳人物心裡探索>,《國文天地》175期,頁13~18

[29]蔡妙真:<虯髯客傳的人物性格塑造及其意涵>,頁171

[30]相反的例子,如《舊唐書》列傳第三,李密:「史臣曰:當隋政板蕩,煬帝荒淫,搖動中原,遠征遼海。內無賢臣以匡國,外乏良吏以理民,兩京空虛,兆庶疲弊。李密因民不忍,首為亂階,心斷機謀,身臨陣敵,據鞏、洛之口,號百萬之師,竇建德輩皆效樂推,唐公紿以欣戴,不亦偉哉!……至於天命有歸,大事已去,比陳涉有餘矣。始則稱首舉兵,終乃甘心為降虜,其為計也,不亦危乎!又不能委質為臣,竭誠事上,竟為叛者,終是狂夫!

[31]汪辟疆《唐人小說》認為「虯髯乃李世民分身。」王夢鷗《唐人小說校釋》不以為然;而許建崑則說:虯髯除了是「唐太宗」的身影之外,還可能影射「楊素」「蓋蘇文」。

[32]戈壁:<唐代傳奇析評-八>,台中《明道文藝》237期(1995.12),頁61~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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