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臉色很沉，好像還在生氣的樣子，除了偶而瞄我幾眼之外，似乎不大和我說話。這樣最好，我也樂得個清閒，而且也不會莫名其妙的討到一頓責罵。

在媽媽還沒發飆前我得先離開她的視線才行，不然等一下她想到就會開罵，一旦開罵起來沒個十來分鐘是不會罷休的，我可不想現在的好心情被她輕易破壞掉。

只花了五分鐘我就已經把飯吃完了，我推開椅子站起來，準備表演腳底抹油的戲碼，不過我還來不及表現她就已經開胡了。

「妳為甚麼下課回來不好好的待在家裡寫寫作業唸唸書甚麼的？成天在外頭到處撒野，妳是仗著沒人管是不是？」媽媽堵住了我的去路，我沒地方可逃，只好站在原處任她發洩責難了。

「阿妹還是一個小孩子而已，妳這麼大聲罵她幹甚麼？有甚麼話好好的說嘛！幹嘛非要板著臉大聲斥喝才行？」爸爸忍不住跳出來為我護短，不過他跳出來通常也沒甚麼大作用，他的話向來都不被人重視，所以他挺身而出的下場往往只是讓媽媽多了一個發洩的對象而已。

「我在教孩子你別開口行不行？」媽媽一句話就轟了回去，我看見爸爸的臉色一下子暗了下來，嘴角憤怒的微微上揚，卻不再敢開口為我說話。

五哥和六哥相繼沉默著，誰也不敢再貿然開口幫我說上幾句好話。我一個人孤立無援的站在餐桌邊等待著即將轟炸的強烈火炮，不過等了一下子倒是甚麼事都沒發生，四周圍還是一片安靜祥和的氣氛。

「下次不可以再這樣了，知道嗎？每次回到家裡都找不到妳，書包又被妳丟在門口，害得大家以為妳發生了甚麼事，雖然後來妳回來了，不過，我的心到現在也還擔心的蹦蹦跳著，所以答應我下課就乖乖的回家來好嗎？不要再讓我們為妳擔心了。」

媽媽充滿關懷的聲音如泉水般的湧進我的耳朵裡，那股溫暖也同時飄進我的心房，在我的心弦上微微拉扯著，我甩甩頭推開從內心底層湧上來的那份愧疚感，刻意用已經琢磨過的平淡語調說：「我儘量。」然後離開餐桌直接把自己關進房間裡。

夜裡的空氣帶著一陣陣的沁涼擠進屋來，我在床上翻了幾次仍然無法順利成眠，索性穿好衣服坐在窗前朝戶外眺望，一整片的幽深晦暗從窗戶試圖推擠進來把我為了打發多餘而空乏的時間填滿。壓迫感深深湧進來的同時，內心底層下埋藏的恐懼感也慢慢的浮出表層，為了壓抑住那巨大的畏懼感，我試著想一些快樂的事，卻發上裡頭空空的甚麼也沒有。就在我已經打算逃回床上用被子蒙住頭來掩飾心頭恐懼時，客廳裡響起了一陣窸窣的聲音，接著又傳來像是甚麼人在對話似的聲音。我作了幾次深呼吸壯膽後才開門走出去。

變黑的日光燈管虛弱的照出客廳裡頭的人影，爸爸、媽媽和五哥正在低低的交談著，聽見我的腳步聲時，他們不約而同抬頭起來看著我。

「小妹，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問我的是爸爸。

我沒有回答他，反而好奇的問著：「你們是在做甚麼啊？為甚麼大家都不睡覺？」

「我們是在分配工作啊！」媽媽說。

「分配工作？分配甚麼工作？」我不知道這三更半夜的還能有甚麼事必須分配下來大家一起動手完成的。

「因為等一下我必須先去果菜市場把今天要在市場販賣的菜色補齊回來，好讓妳爸爸七點可以載到南勢角的菜市場裡販售，而妳五哥打算陪我去果菜市場幫忙補貨。」媽媽的聲音輕輕柔的，她一面說話一面用手把我的頭髮全都弄亂了。

我一臉詫異的瞪著媽媽，一時無話可說。我朝著牆上的時鐘看了一眼，現在的時刻是凌晨二點，我從來都不知道這個大部份人都還在睡覺的時間裡在我們家中居然有這麼多的工作要做，而我卻只會鬧事和耍脾氣，我覺得好慚愧。

「我也去幫忙行嗎？」我問是基於贖罪心理。

「阿妹，妳還小，等妳長大再一塊幫忙吧！現在妳還是先回房去睡，不然明天上學會爬不起來喔！」媽媽對我點著頭說，我能非常清楚看見她臉上泛起欣慰的笑容。但除了笑容外，我卻還看見別的。

她臉上的皺紋似乎又多了幾條，眼窩也深深的凹陷下去，眼神甚至連一絲絲光彩都沒有。她的背彷彿被千斤重擔重重壓到已經無法舉起而不得不繼續駝著的背，肩膀鬆鬆跨跨的朝兩側塌陷下來，四肢骨幹明顯的從身體裡頭浮現出來。

那麼薄弱清瘦的身軀，卻有著一雙堅定的手臂，為了拉拔我們長大，她的生命力正在一點一滴的磨損下去，但她對於消失的體力和生命卻一點兒也不在乎。

「媽－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這麼貪玩了。」看著她比實際還蒼老了幾歲的容顏，我不禁心疼的喊出來，雖然我並不清楚這樣的承諾能保持多久，不過最重要的是這一刻我確實有這份心意就甚麼都足夠了。

「這樣才是媽媽的乖女兒。」她張開手臂把我摟進她的懷裡，我被她身上那一股平靜安穩的氣流緊緊的包覆起來，這才想起這個擁抱我等了許久，今天總算是等到了。

「媽，讓我去幫忙好不好？我也想盡一份心力。」我低聲央求著，想把那些我沒參與的部份重新補足。

「這…好吧！我們一塊去吧！」媽媽考慮了一下終於同意帶我同行。

媽媽和爸爸合力拉出蟄伏在前門入口處的老舊三輪車，我們三人不約而同回頭向爸爸招招手，爸爸也舉起手揮舞著，前門關上後，媽媽駕輕就熟的坐上前座，我和五哥蹲在後面的置物箱旁，看著媽媽蜷曲的背影費力的踩著三輪車的踏板，我的心微微抽痛著，已經無法開口說甚麼了。

三輪車爬出巷道後，另一輛三輪車也正好出來，是隔壁的旺叔和旺嬸，他們和我們一樣以賣菜營生。

「阿葉啊！妳們出來補菜囉！」三輪車後座的旺嬸親切的笑容從開始出現後就一直沒再收起來過。

「阿旺，阿市，你們也要去補菜了。」媽媽抱以熱烈的笑容回應他們，我和五哥也沒忘記禮貌的喊：「旺叔好！旺嬸好！」

「乖！」旺叔一臉稱許的笑著，那張被歲月深深刻劃過的臉龐上流露出樂天知命的天性，也懷著本地人直言直語的土性，他當著媽媽面前褒獎我和五哥：「阿葉，妳真是好福氣，生了這麼兩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妳下半輩子有指望了。既然大家同路就結伴走吧！」

「是你不嫌棄啦！」媽媽有點不好意思的謙讓著，回頭看著我和五哥時臉上不經意的浮現出滿足欣慰的笑容。

兩輛車一前一後爬出小小的巷道轉入寬容大肚的南山路上，車子騎過沒有柏油遮蓋而崎嶇不平的碎石路時，兩輛車都好像在跳起曼波舞似的抖的相當厲害。

「哇！我們中和這塊土地實在棒透了！還有免費提供的二十四小時的天然的碎石按摩路呢！被這樣子全身抖一抖，甚麼精神都嘛全回來了啊！」

旺叔開心的好像揀到幾佰萬似的，那笑容感染了我們，我和五哥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或許物質生活並不富裕，但我們每一個人都感到滿足，健康、平安、幸福和快樂，這世界上最重要的四樣珍寶我們全都有了，再也找不出比我們更富足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