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一個不怎麼熱的夏天。

下午四點，小學剛剛放學，我背著帶子已經拉長變形的書包沒和任何人說再見就踏上回家的路程。我在校的人緣並不好，就算心裡想和甚麼人說一聲再見，也沒有一個稱得上對象的人可說，大家總是一看見我就遠遠的逃開了，還真是聰明。

從學校走回家的路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大約要花個十來分鐘左右吧！只要順著路旁的大水溝一直走下去，經過一座土地公廟，我的家便聳立在那裡。

那個年代地面還沒鋪上柏油，到處都是黃土，布鞋踩踏過去後，黃沙滾滾而起，黃澄澄的沙塵捲入已經混濁的空氣中，前景更是一片朦朧。天氣好的時候是這樣，天氣不好的時候更糟，雨水落下的同時把黃土調成一整片的黃泥，一定要經過時再漂亮乾淨的布鞋立刻就落魄成髒兮兮的泥巴鞋了，為了刷洗那一雙雙加工後的布鞋幾乎所有的媽媽都累癱了。但奇怪的是這裡的人們從來沒有因此而抱怨過。

今天的天氣談不上好，似乎也並不壞。天空飄著薄薄的雲，彷彿被特別孤立起來的一片一片的雲，再各種氣流的塑造下有細心梳理過的細長羽毛形狀的雲，有被擠壓過似的扁平的雲，也有像被甚麼東西切割過留下一道壕溝似的雲，還有隨便捏成一團就丟棄在那兒的雲。那是一個相當熱鬧的天空，和我低落晦暗的心情截然不同。

然後經過有求必應的【萬應公】前，小小的門欄簡直就像是因為受限於場地的關係而勉強建造出來的建築物似的。廟門的門楣上掛著一塊紅布，上頭貼著白色的字跡寫著【有求必應】四個大字，而裡頭除了【萬應公塚】四個字外，也並沒有任何神像坐鎮其中。貢品桌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三個長腳的紅色杯子放在上面，那是方便讓人倒茶或是倒酒用來拜祭的禮杯。兩側擺放著兩只暗紅色的磁製大花瓶，但裡頭卻空空蕩蕩的甚麼也沒有。從周圍灰塵堆積的厚重程度看來，似乎很久都沒人理會過了，被冷落的深度倒是和我一樣。

土地公廟與萬應公廟比鄰而居，廟小小矮矮髒髒舊舊的，看起來似乎沒甚麼受到重視的樣子，不過廟裡頭的土地公倒是光鮮亮麗的好像才剛剛經過一番細心整理過後似的。貢桌上的香燒了一半，輕煙裊裊，桌面上還擺著外表完整亮度也不錯的水果，仔細分辨發現水果的種類竟多達五種，有蘋果、橘子、蓮霧、鳳梨和香蕉，那麼多的水果可想而知祭祀之人是懷著多麼虔誠感恩的心前來。不過我四下張望了一下，卻沒有甚麼人在那裡。沒有人再等待著香燒完後取回貢品，也沒有準備燃燒用的金紙，雖然受到重視的程度高於鄰居萬應公，不過也僅僅是那樣而已。

甩甩頭，我繼續往前走，鑽進只能通過兩輛鐵馬的狹隘巷道，經過五六家鄰居安安靜靜的大門後，我的家已經在那裡等著我了。

一整天沒人在家，它一定也很寂寞吧！我搖了搖褲子的口袋，鑰匙在裡頭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並不是清清脆脆的聲音，而是悶悶的總像滿懷心事似的聲音。在取出鑰匙前我習慣把頭埋進已經結出一層厚重灰塵的紗窗上，和平日一樣屋裡只捻著一盞暈黃的燈泡就甚麼都沒有了。既沒有任何聲響傳出，也沒有多餘的光線流出，倒處都黑黑暗暗的，如果不是裡頭擺著瓦斯爐和可以烹調出簡單菜餚的工具很可能會被誤認為那是一棟已經廢棄的屋子似的地方。

朝屋子裡頭探了半晌，我忽然笑了起來。運氣真好，每次放學回家總是沒人在家，媽媽不在，爸爸也不在，兩個哥哥也是。沒有誰在家裡等著我，或許是因為沒有誰會需要我吧！和平常一樣的孤冷光景。反正沒人管了，功課寫不寫都無所謂，那就按照慣例先出去玩吧！

把書包往門口隨便一扔，這種東西應該沒人會想偷走吧！如果有，那就儘管偷走吧！反正我也不怎麼想要，被偷走最好，那就不必再唸書了。

丟下書包我正打算到後巷找鄰居玩個痛快，隔壁飄來一陣很香的味道，還有好像有甚麼人在彼此熱心的交談似的聲音響起，我好奇的向左移了幾步，把頭貼在隔壁鄰居家的紗窗上朝屋裡望進去。

隔壁是阿美姐姐和阿明哥哥的家。阿美姐姐的個子相當矮小，但五官長的相當端正，皮膚也保養的很好，她看起來永遠比她實際應有的年齡還少了五歲。他們有兩個孩子，剛好又是一男一女，聯結起來便是一個【好】字。

屋裡的日光燈大鳴大放，到處都被照的亮亮的，看得見瓦斯爐上的爐火還點著，似乎正在烹煮著美味可口的東西似的。廚房整理的非常乾淨整齊，甚至裡頭的鍋碗瓢盆也都擦的十分光亮，隨時都保持著能立刻被人使用的程度。牆面上殘留著時間走過後所留下來的歷史痕跡，有幾個地方已經掉漆露出灰色的土牆，還有幾處被水彩筆畫上幾何線條，也有用彩色筆畫上無法分辨出來的某地方不知名的景物。

阿美姐姐的身體只露出二分之一而已。她立在日光燈前，明亮的光線從她周身濃烈的溢出，她的臉在陰影下閃爍著，嘴角朝兩邊微微扯開，好像很開心的笑著似的。雖然並沒看見她那一雙寶貝兒女，不過從裡頭傳出的對話片段可以確實知道他們已經回到家了。

「今天在學校裡有沒有發生甚麼事啊？不論是有趣的事還是無聊的事都沒關係，儘量告訴媽媽吧！媽媽很想知道你們在校的情形喔！」阿美姐姐溫暖的嗓音飄出紗窗直接撞進我的胸口，把我心中的落寞輕易的擊退了，只留下一整片的溫暖。

「媽，今天坐在我後面的男生一直拉我的頭髮，還拿尺不停的敲我的頭，害我都不能好好專心聽講了。他實在是好討厭喔！」飄出屋外的聲音是小女孩稚嫩的說話聲，語氣裡蘊含著濃郁的不滿和對母親撒嬌似的聲音，說話的是她的女兒小蘭。

「那個男生怎麼可以這樣子欺負妳？簡直是一點風度都沒有嘛！要不要媽媽去學校告訴老師？」阿美姐姐忿忿不平的說，彷彿女兒的不滿已經漫延到她身上似的。

「這倒還不用啦！他雖然一直欺負我，不過我也沒讓他討到甚麼便宜。我趁老師在前面寫黑板的時候拿出鉛筆盒回頭用力敲打他的頭，敲了幾下我不知道，不過下課後我看見他的眼睛紅紅的，好像才剛剛哭過哩！」阿蘭的聲音顯得有點得意。

「哇！妳已經能夠自己保護自己了，實在是太厲害了。」阿美姐姐的聲音裡流露出滿足與驕傲，她微笑動人的臉龐彷彿已經浮現在我面前似的。

他們還在斷斷續續的談論著，但我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我迅速離開他們家的大門，連走帶跑的躲進曲折離奇的狹隘巷道內。

既羨慕又妒嫉的情緒緊緊的捆綁著我，繃緊的嚴重程度已經到了再不鬆開立刻就會窒息的地步。我只能拼命的跑拼命的逃，直到逃進後面村落的那口古老的井邊，胸口的束縛才終於卸下。

我所居住之處是一個叫【外南村】的小小村落，這裡的巷弄錯雜糾結，建物老舊殘破，是一個到處都顯現出十分貧脊的村落。一眼望去最高的樓層只有三樓，不過頂樓加蓋上去的四樓透天厝卻非常普遍。簡直就像全都約好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