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這是一篇真實的故事。我在發表這篇文章前,內心經歷一段掙扎,這篇文章牽涉到個人隱私,也觸及種族歧見與民族仇怨的敏感神經。幾經斟酌,終於鼓起勇氣發表。在北京 ,一個孤單浪人的日本男孩、一個自我放逐的背包客,我們萍水相逢。那段相處的日子,那段異族友情,刻骨銘心,永難忘懷。我忠實地記錄下來 ,我無意在做價值判斷與是非取捨,我只是想傳達一個信念,包容、了解、接納、尊重與關懷,是能孕育起人間真摯的情誼的。文中為保護個人隱私,不便公開這個日本男孩的真實姓名與玉照,為方便敘述,稱他為木村。
2006年暑假,我從高雄搭機經香港飛抵北京。我計畫先在北京停留數天,然後搭火車經中國邊境二連。再由二連搭過境巴士至蒙古國邊城zamyn uud(不可以再稱蒙古國為外蒙古,它早已獨立80年了。),打算在蒙古國自助遊歷一個月半後再返回中國,接著花一個月時間遊歷中國,然後回台灣。
當天下午我住進北京王府井大街附近一家國際青年旅館(international youth hostel)。我不是住套房,而是住dormitory room(大寢室), dormitory room有數張床位,專門提供外國背包客住宿,每床只收人民幣40元。
這間dormitory room只有我跟一個日本青年同住。他看起來非常年輕,可身材就跟我一般瘦小。大理石般潔白的肌膚,秀氣的臉龐 ,不經意噘起的嘴角,稚嫩可愛本該是個陽光男孩吧!?怎地眉宇深鎖,眼神凍結著一層難以言喻的憂傷。
他不會說英語,連最簡單的英語會話他也聽不懂。當他聽到我用日語問他從日本那兒來的時候,他驚訝得眼睛睜得好大。不過他似乎很高興能碰到有個會說日語的背包客。我們開始用日語交談。他說他叫木村,也是單槍匹馬來中國,準備先玩北京,然後到天津。可他連最簡單的英語也不會說,更不會說北京話。中國的簡体字跟日本漢字也有很大差異。我實在不解,像他這樣還敢單槍匹馬到中國自助旅行,難道不害怕,不會遇到困難嗎?我真是佩服他的勇氣。他提議我陪他一道逛王府井大街。我爽快答應了。如果我的翻譯能夠增進他逛街購物的樂趣,那也是助人美事,會讓我快樂。
王府井大街就在紫禁城東側,元朝時代就有了。明代,這條街上興建了許多王府。清末,這裡鑿出了一口供王府飲用,甘冽的水井,王府井大街就是因此得名。這條街既傳統又時尚,既古樸又前衛。古老字號、跨國名品、居家商店、古董文物、百貨大樓……櫛比鱗次的富麗,流光四溢的堂皇,逛不完的商場,看不盡的美景,數不清的遊客。
一路上我們有說有笑。木村那眉宇間的陰霾似乎化解開來,街上形形色色讓他興致勃勃,我就樂意為他解說。我們來到王府井大街西側的「王府井小吃街」; 這裡聚集了各式美食攤位,我們各叫了盤烤鴨來吃。他好像吃得津津有味,直豎起大姆指說好吃。走回王府井大街,迎面走來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我買兩枝,一枝請他吃。我們邊走邊吃,那四五粒鮮紅而剔透的糖葫蘆穿串在巴掌長的竹籤上。我是一口一粒,他卻是用舌頭一粒粒慢慢舔,還眉開眼笑裂著嘴說:「おもしろい。(有趣)」我看著他,都幾歲了?怎麼還像個小男孩呢?他舔著舔著,看著我,一抹微笑,我看到那眼神忽然變得澄澈而動人。
第二天早上,我們一道搭北京公交車到紫禁城。紫禁城就在市中心。我們就在紫禁城大門最南面的午門附近下車。紫禁城是明清兩朝的皇宮,至今有五百多年歷史了。中國古代星象學家認為天帝居於正中央紫微星的紫宮,中國皇帝自比為天子,所以也稱皇宮為紫宮。又因為皇宮門禁森嚴,不是尋常百姓可隨便進入的地方,因此古時皇宮又被稱為紫禁城。
要仔細參觀紫禁城起碼要耗費好幾個小時。我們逛累了,在東華門休息。我趁機問他為什麼一個人到人生地不熟的中國來。他的神色立刻變得黯然。他的嘴角微掀一點笑意,欲言又止 ,但是那目光恍如風中搖搖欲滅的蠟燭,似乎有著哀涼淒楚的隱情。我不該強人所難,探人隱私。於是就不再問下去。
「ご案內してくれすみません」木村握著我的手表達謝意。他要請我吃午飯,但是我堅持請他。我請他吃蘭州拉麵。那麵湯清澈見底,麵寬成帶狀,幾塊鮮牛肉加上蒜苗、辣椒油、蔬菜,聞起來香噴噴,吃起來真是爽口的美味。
「おいしいか?」我問。
「おいしかった。」木村笑著又豎起大姆指說好吃,滿臉稚態可掬,又恢復開朗的模樣。我告訴他,蘭州拉麵是中國的代表性牛肉麵,源自蘭州,或許到蘭州吃蘭州牛肉麵會特別好吃。他說,口味不輸日本拉麵,下回要請我吃。我點點頭,只要看他開朗愉快的模樣,我就高興了。
吃完麵,我們決定到『天壇』。天壇始建于明永樂年間,至今已近六百年了。占地約273萬平方公尺,是中國明清皇帝祭天、祈谷和祈雨的場所。主要建築有祈年殿、圜丘壇和祈谷壇。祈年殿在最北方,算是天壇最宏偉,最壯觀的建築,被認為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第三天,應木村的要求,我陪他去中國銀行兌換人民幣。我提議今天的行程主要是頤和園和圓明園,兩園都離清華大學不遠。因為我準備兩天後去蒙古,由於暑假是旅遊旺季,怕出發當天買不到票,我必須提早訂購。所以我告訴他,我必須先到北京火車站預購往邊城二連的車票。我先帶他坐公交車到清華大學,請他先逛全中國知名的清華大學校景,然後步行至圓明園或直街步行至頤和園,約好在頤和園門口見。我從小背包拿出兩張小紙,分別寫上「請告訴我圓明園往那兒走」「請告訴我頤和園往那兒走」並附上日語及用日語片假名在漢字旁注北京話發音。要他出示路人,請路人指路。他眼神帶著感激地點點頭。
我拍拍木村的肩膀,還是有點擔心他。帶著有點忐忑不安的心情, 很快搭公交車到車站,在車站排隊等了半小時,終於買到往二連的預售票。怕他在頤和園門口等我太久,特別花十多元人民幣搭計程車到頤和園。到頤和園售票處,看到他正與一個三輪車夫比手劃腳爭得面紅耳刺。原來,他並沒到圓明園,在逛完清華大學後也怕我等他太久,直接由清華大學搭一輛三輪車。他說,三輪車夫明明伸出四個手指,他以為是人民幣4元,而三輪車夫卻硬要他40元人民幣。清華大學離頤和園不到一公里,4元才是符合當地車價(到北京前我已事先打聽過計程車價),這三輪車夫分明是在敲詐外國人。我厲聲說我要立刻去請公安來評理。一般中國人很怕公安,他一聽「公安」兩個字,霸氣的臉色馬上和緩下來,表示不計較只收四元。我們一進入,卻突然聽到他在罵:「媽的,日本鬼子」,我非常火大,不客氣大聲回罵:『王八蛋』那車夫似乎有所顧忌,不敢再回嘴,悻悻然離去。
「《日本鬼子》とは僕は聞いてわかってる。」我們買票進場後木村神情凝重地說。原來, 他聽得懂北京話《日本鬼子》,他告訴我,最近一二年他在日本常聽人講,到中國旅遊小心在背後被人罵《日本鬼子》,他在電視上也看過這個報導。日本有家雜誌報導,那一年,好像中國反日情緒高漲,特別是在七月,電視台無日無之大幅報導日本侵華及南京大屠殺事件。但是木村何辜?那已經是曾祖父時代的事了!木村出生時,中日建交怕已近二十年了。他說時淚光閃閃。我猜,進中國以來,他可能不只一次聽到「《日本鬼子》這四個字。一個人形單影隻,卻一直置身在充滿歧視與敵視的環境中,我感受到了那內心的孤寂與蒼涼。我緊緊握住他手,深深看著他。真的,我不知該說些甚麼安慰的話,我只想讓我一絲絲的溫馨滿滿的傳入他的內心裡。
頤和園風景優美,是個人文薈萃的地方。歷代皇帝都在此興建園林。大體上頤和園繼承了中國三千多年的造園傳統,既有宮廷建築的雍容華貴,又有江南水鄉園林的委婉多姿,又吸取了歐洲的園林建築形式,把不同風格的園林建築融為一體。
花了好幾個小時,逛完頤和園後,我們決定步行至園明園。圓明園規模宏偉,融會了各式園林風格,運用了各種造園技巧,被大多數中國園林學家認為是中國園林藝術史上的頂峰作品。圓明園在第二次鴨片戰爭中被英法聯軍焚毀,現僅存遺址。由於實在沒什麼看頭,數十分鐘後我們搭公交車回旅館。
那晚, dormitory room裡投宿的背包客仍然只有我們兩個。我們坐在床沿聊天。我談到我的一個人自助旅遊也有過一段感傷的往事。談著談著,不知道觸動了他什麼,他突然放聲大哭。
「びんぼう旅行なんてなぜ寂しいで……」大通舖裡只有我們兩個,他似乎沒什忌諱,他哽咽地說出了他秘密的心事。原來,他在一家公司服務了兩年,卻因業務委縮,被迫資遣,一年來始終找不到工作,整天窩在家裡。屋漏偏逢連夜雨,交往數年的女朋友也跟他分手了。他是與繼父同住,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與生父離婚了。失業又失戀的日子裡,繼父整天冷嘲熱諷。他想投靠生父,卻發覺連生父也失業了。那幾年,台灣的媒體也有報導,日本社會有個普遍現象;由於經濟蕭條,很多中年上班族被迫資遣,怕家人知道已失業,每天提著公事包出門,假裝上班,卻在公園呆坐,等到下班時間再回家。
他感到前途茫茫,他想忘掉一切,他想麻醉自己,他想從苦悶與現實的痛苦煎熬中自我解脫出來。與繼父大吵了一頓後,顧不了語言溝通的問題,一個人偷偷買了機票到中國來,準備用他從公司得到的資遣費及這幾年的儲蓄到中國來散散心。沒想到他真的如在日本聽到的,被譏《日本鬼子》,中國的簡體字跟日本的漢字差異也很大, 他根本看不懂。沒想到來中國讓他感到更寂寞的淒涼,更孤獨的悲哀。
「抱いてもいいですか?」我遞給他手帕,伸出雙手。
「はい!」他點點頭。
我緊緊地抱住他,他在我的懷裡又嗚嗚咽咽啜泣了起來。我抱住他,我一直輕撫著他的背,我一直陪著他,我要聽他傾訴,我完全接納他 ,我要他覺得他現在並不孤單,我要給他依靠,給他溫暖,給他安全感……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說些話安慰他。但是他那悽愴的告白卻也讓我感觸良多,心弦悸動不已。我想起流浪的旅程中也曾受到的奚落與屈辱。我想起在多少的時光啊!我在熱鬧過後的空虛,在擾攘人群中的孤獨,在盛宴過後的寂寞,在嘻笑過後的悵惘……。我遠到天涯海角想要尋回更多更多的失落,但是到底想忘掉甚麼,到底想尋回甚麼,到底拾獲甚麼,到底又失落甚麼?一直帶在身邊的大概是幾許殘夢吧? 我傾聽木村的哭泣、木村的告白,我好像在傾聽我內心悲涼的吶喊!
「自分を忘れてしまった!(我失態了!)」他收拾起淚水,眼神憂傷,噘起嘴說。我搖搖頭,笑著拍他的肩膀。
我們坐在床沿談了好多心事, 談了好久好久。這是我當背包客以來,第一次與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促膝談心。我從來沒有如此;那夜,我們都感傷,言談裡流洩出生命的滄桑與無奈。我建議明天就去北京郊區長城八達嶺,活動活動筋骨,忘掉那些感傷的往事。他馬上爽快答應了。我還告訴他,明天遊罷八達嶺,我要去火車站將往二連的日期延後數日。我想在北京多陪他幾天。
八達嶺長城就在北京市延慶縣。八達嶺長城是中國古代偉大的防禦工程萬里長城的一部分,是明長城的一個隘口。它是萬里長城的精華,在明長城中,獨具代表性。車抵八達嶺停車場,還要走一段相當長的路才到長城入口售票處。買完票後,就可以開始登城了。木村說,他看到長城的城牆的磚石,幾乎每一塊都被刻上了名字感到非常的不屑,我頗有同感,遊客真是缺乏公德心,文物保存的機制也很差。
長城上上下下起起伏伏,有些地段很陡,走起來很吃力。爬到中途,有一個好漢石,是一個突出懸崖的一顆大石頭,頂端有矮矮的護欄圍住。
「万里の長城へ行かなければヒーローじゃないよ!(不到長城非好漢!)」我笑說。
「すごいね!」他揉著我的肩 ,請人拍一張合照 ,他的神情好像很開心。
跟他回旅館後,為爭取時間,我馬上搭計程車去火車站,將車票重新劃位,將日期延後數天。那幾天,我帶他遊覽香山公園、景山公園、北海公園、雍和宮、孔廟、東岳寺、大鐘寺、白塔、法源寺、白雲觀、鼓樓、鐘樓。我還帶他參觀蘆溝橋。1937年的七七事變,揭開了中日八年戰爭序曲,場景就在蘆溝橋。他說,他在日本教科書上讀過蘆溝橋事件,他很好奇,於是我特意帶他去參觀蘆溝橋。
最後一天我跟木村相處的晚上,他告訴我,兩天後將到天津,準備在天津逗留數天後搭機到曼谷。但是我真的放心不下,他一個人到天津會不會再受到仇日的大漢沙文主義者欺凌?他不懂英語,泰文對他來說猶如火星文,到泰國會不會寸步難行?他反而安慰我,他會小心,他會照顧自己。他聽說曼谷那邊有很多日本背包客,找個日本人指點或做伴不會有問題的。
我仍然放不下心!我在一本全新的小筆記本上,寫上「請問廁所在那裡?」「請問銀行在那裡?」「多少錢?」「您能幫我找一個會說日本語的人幫助我嗎?」「我不會中國語也不懂英語,您能帶我搭車嗎?」「我需要一個會說日語的人幫我電話聯絡」「請問天津火車站怎麼走?」「請問天津公交車站怎麼走?」「請問公安部門在那裡」……等等七八十句北京話,並附上日語,我還寫上我的手機號碼及e-mail信箱,還有日本駐北京大使館住址及電話。我要他必要時可將此筆記本出示給公安或當地人,或聯絡我。
「いろいろお世話になりましてどうも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他接下筆記本,臉泛淚光說。
「そうんな事無いよ!」我笑著搖搖頭,覺得照顧他是應該的。
「抱いてもいいですか?」他伸出雙手,聲音有點哽咽。
我點點頭。他緊緊的擁抱我。那是怎樣的感受呵!我已經好久好久沒這樣被擁抱過了。那是溫馨的、溫暖的、友情的、跨越種族、國度、身份、年齡的樊籬,深深的, 永留的,烙印在我心靈上的一個印記。
隔天早上,他堅持送我到北京火車站。我們再度擁抱。
「からだをお大事に」(保重自己的身體)
「はい!木村君も氣をつけてね !問題があれば電話でれんらくしましょう。」我說。
他點點頭。
「老師再見!」他突然用北京話說。我不禁噗哧笑了出來。那天晚上我教了他很多北京話。捲舌音和子音對日本人來說很難,「老」「師」「再」「見」這四個字的發音我反覆教了好多遍,好不容易他的發音接近字正腔圓。
他握住我的手後轉身離開。我望著那孤寂、落寞、瘦小的背影彷彿在看到我自己。想起我即將進入一個世界上人口密度最稀疏的國家,在廣芼千里,人煙邈不可見的大草原中踽踽而行,那是怎樣的一種孤獨與寂寞啊!
與他朝夕相處數日,怎麼對他竟有難以割捨的牽掛?淚水似乎盈滿眼眶,我強忍著。微微模糊的視線中,看著他漸行漸遠。他轉身看我,突然停下腳步,好像想跟我再說甚麼。我跟他揮揮手,他轉身,拐過一個路角,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淚水已然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任由它從眼眶中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