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彼岸花

      朋友偶爾會來我家抱怨獨居的父親，95歲了，什麼事都不假他人之手，女兒想順手幫爸爸買點什麼，都被他嫌東嫌西，想幫爸爸做點什麼，做什麼都被責難，只是單純對著女兒碎念就算了，旁邊剛好有人，還會當著第三人的面數落女兒，朋友很失落，完全不知如何款待這個高規格的父親。

      汪爸爸95歲前，還獨力照顧五十歲的腦麻小女兒，朋友有一次去爸爸家，看到爸爸扶著背，吃力地站起來時，決定把妹妹帶回自己家接手照顧，其實這個過程拉扯很久，汪爸爸總是不信任我的朋友會好好的、專心地照顧這個腦麻的妹妹，在汪爸爸心中，我的朋友是個老愛往外跑的人，他總說，如果把小女兒丟給大女兒照顧，準是被綁在床上，待大女兒玩累了才回來照顧這個可憐的妹妹，然而，我這個朋友，為了這個家，犧牲了青春，犧牲了女性該享有的成長過程，幾年前，送走了失智的母親，想說，父親年歲也大了，妹妹狀況越來越不好，乾脆辭職，回頭接手照顧妹妹和爸爸，所以，當汪爸爸這樣說，我很難判斷是不是不捨得大女兒豁進來，一肩擔起。

      接回妹妹照顧沒多久，朋友回爸爸家探視爸爸時，看到爸爸跌倒在地上，也不知道躺多久了，雖然意識都很清楚，但一把老骨頭摔倒了，也摔出一連串的問題來，終於，還是連爸爸也帶回她自己的住處一起照顧，一個腦麻的妹妹，一個總是愛抱怨、碎念、生氣的父親，朋友喘口氣的方式，就是找人聊一聊，抒發。

      汪爸爸是大戶人家的長子，年少時，只是想騎一匹白馬讓自己看起來帥氣，汪爺爺立刻去市集買了一匹白馬回來，汪爸爸覺得唸私塾痛苦，汪爺爺說，不礙事，咱家大業大，請得起帳房管事，汪爸爸遂單手一揮，遊山玩水去了；不料，戰事捲地而起，他都還來不及回鄉辭別，就夾雜在軍隊中，一城打過一城，一省逃過一省，第一次和死神差點握上了手，是一位年長的士兵看著大砲飛來時，下意識壓在年少的汪爸爸身上，汪爸爸閃過了死神；隨著軍隊來到台灣後，有了一個小家庭，妻子抱怨那點軍餉怎麼過日子?汪爸爸考進了台汽，開客運，一次下班後和同事多喝了兩杯，開著客運回總站時，用大巴士表演一段翻跟斗，命大，郊外無車無人，巴士竟然也僅是小擦傷，汪爸爸用額頭皮肉試玻璃利度，縫了十來針，驗證死神沒把鐮刀磨利；75歲那年，得了沉默的胰臟癌，硬脾氣的汪爸爸，向死神挑戰，他說，為了腦麻的小女兒，絕不妥協，就這樣讓他又和死神交手了一次，我想，死神是雙手投降了，他就這樣挨到了97歲。

      我的朋友幾年前，皈依了新生佛教，在汪爸爸最後這幾年病痛交雜的日子，時不時提醒他，合掌求神佛安排最好的路，不信神也不信佛的汪爸爸，或許最後是向神佛低了頭，在睡夢中迎向了佛光，昨天，我們幫他做了頭七，我知道他去了最好的地方，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