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音樂瘖啞，夜空回復闃寂，隱隱地有幾縷不死心的白煙兀自飄飛，站我身旁的房東喃喃說：明天開始愛丁堡又是鬼城一個了。

　　為什麼是愛丁堡？ 

　　歐遊返台，談起這段旅程，每每朋友好奇問我：為什麼選擇愛丁堡當第一站？ 

　　一點點實際的考量，一點點浪漫的想像，一個大筆切削的過程：歐洲，就是想去歐洲；能通英語，所以是英倫三島；秋天成行，那就愛丁堡吧，去湊藝術節的熱鬧。 

　　愛丁堡之後南下倫敦，橫渡英吉利海峽直抵巴黎，途經布魯塞爾到法蘭克福、柏林，取道羅曼大道前往巴伐利亞，一路追著陽光跑，普羅旺斯盤桓數日後進入伊比利半島，巴塞隆納，馬德里，終於里斯本搭機回台。預計半年的旅程，我坐在泳池畔躺椅，搖啊搖地，憑空在半刻鐘裡籌畫出雛形，搖啊搖地，搖進了黑甜之鄉。 

　　待著手進行，一開始便碰上問題：沒地方住了！那延一周吧。還是沒有，再延一周。再延一周。就這樣，踏上愛丁堡時已經八月下旬，藝術節將近尾聲。 

　　寄宿在郊區柏蘭諾，我提早抵達。中午，喬和伊恩正在火車站送別上一個房客，我坐行李箱上等在屋外，門口一盆天竺葵桃紅艷艷，青春正盛，門後有小型犬汪汪亂叫。 

　　我送喬和伊恩一本我的散文集、一雙筷子當見面禮。筷子是東方古國的符號，散文集上有我的照片可以驗明正身。伊恩夫婦接過書，表現出驚喜：「哇！」他們帶我去房間將行李放下，便開車載我進城，一路上指點我何處等車何處落車，何處是我即將開始四個禮拜語言課程的學校（補習班？），交代完畢，喬說：「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彷彿準備著一份禮物要送我。 

　　原來是個書展，伊恩說：「這是全世界最大的書展！」我見識過台北書展、耳聞過法蘭克福書展，眼前這個由偌大幾個帳篷搭在公園裡的書展，肯定要在「最大的」與「書展」之間加上諸如「戶外」之類的形容詞縮小指涉範圍。夫婦倆領我四處參觀，每個帳篷有不同主題，巧心布置成閱讀的空間而不以賣書為導向，尤其兒童館，溫馨、親切、富有想像力。他們倆向我介紹朋友，這是某作家，那是某作家。原來伊恩是圖書館員，喬則為雜誌專欄作家。我微笑，說哈囉，握手，可是一個也記不住。也許其中有一個，會是未來的J. K.蘿琳。 

　　意外地，一來到愛丁堡我就參與了藝術節的活動之一：國際書展。 

　　愛丁堡藝術節始辦於一九四七年。一開始只邀知名表演團體，漸漸地越來越多個人或團體不請自來，演變成今日雜燴了國際藝術節、藝穗節、電影節、爵士藍調音樂節、軍樂節，以及國際書展等活動。其中軍樂節BBC每年全程轉播開幕，最出風頭，外國觀眾多半啟程前即已透過旅行社預訂，而我，太隨興了，雖然自以為贏得自由，難免必須付出代價，比如錯過軍樂表演。 

而也許，所謂的自由也許只是懶散的另一種說法。 　　

　　也並未真的錯過。喬要幫兒子「拷」一捲錄影帶，我正在客廳，「軍樂節開幕。要不要看看？」就這樣，我專注看完，喬好開心，說這麼久以來，我是第一個全程看完的房客。晚上她多準備了兩道菜，飯後有冰淇淋，淋上罐裝子薑濃濃的汁液，微甜微辣，那滋味！好一陣子我到處找子薑罐頭，希望回味一番卻老是失望。 

　　整個舊城區和王子街上都是人，表演者與觀光客。穿蘇格蘭裙吹風笛的男人，著傳統服飾一邊跳舞一邊高歌民謠的俄羅斯男女，中國人用電子琴演奏國樂聽來好似灌人工甘味和色素沖泡的果汁……遊客來自各地，有人一件露臂T恤還熱得恨不能將它脫去，有人裹著大外套，直把領口拉挺擋禦冷空氣；金髮碧眼的老外我是分不清他們的國籍或種族的，但是東方人一眼看穿，日本青年最常單獨行動，一個男孩背著大背包直有浪跡天涯的味道，兩名女孩拉著小行李箱也好俐落，大陸旅客則多半以家庭為單位，兩大一小在速食店裡啃漢堡…… 

　　高潮是周末的閉幕花火秀，我受邀到一名波蘭同學的寄宿家庭，爬出閣樓天窗站上屋頂平台，屋瓦鱗片一般一片疊一片迤邐而去，身旁是煙囪一排四五根，全塗成赭紅。我興奮得臉都熱了，感覺自己走進童話故事的場景。腳下王子街交通管制，車輛不得進出，這時坐滿了人，談話聲填充每一個罅隙。待天色全暗下來，音樂響起，嘰嘰喳喳的交談聲壓低了，目光一致望向古堡，當第一朵花火飛濺，觀眾沒有約定但整齊地發出好響亮一聲「哇！」緊接著是一聲又一聲的讚歎。 

　　沒能全程參與藝術節的我，這時候覺得遺憾都被彌補了。 

　　當音樂瘖啞，夜空回復闃寂，隱隱地有幾縷不死心的白煙兀自飄飛，站我身旁的房東喃喃說：明天開始愛丁堡又是鬼城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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