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應該感謝我！」

「＃﹪＆＊※？」

        有沒有搞錯？女兒要我感謝她什麼呢？我張大眼睛等著聽她的高見。女兒振振有詞分析道：
「妳看，要不是因為我，妳現在一定一個人住在翡翠灣，然後按照習慣，妳大概就會在停電那時候回家，然後妳可能會被困在電梯裏，然後一個人孤伶伶，呼天不應，叫地不靈．．．．」

        嗯，聽起來真有點淒慘！新聞看多了，她可真會聯想，而且還很會掰！

        自從女兒的父親在去年底因為心肌梗塞，突然過世後，我的生活整個一百八十度翻轉過來。我從人稱「最有身價」的快樂單身貴族，搖身變為「跌停板」的單親媽媽；我的生活從翡翠灣看海的日子，轉成新竹、台北高速公路間，邊飛車邊打瞌睡的晨昏。離婚八年，十五歲的女兒終於回到身邊，不，不，應該說我終於回到女兒身邊，卻是在這樣彼此都「毫無防備」的情況下。

        青春期潛伏的叛逆加上突然遭逢喪父之痛的惜愕，女兒跟我渡過了一段難拗的時光。面對生活驟然的改變，我們倆人都有說不出的不適應和「無奈」感。每到一個情緒壓抑的臨界點，就會引爆一場「口舌之戰」。每一次當她口無遮欄地頂嘴，當她用不耐煩的眼神看著我時，我就覺得傷透了心。我不禁在心底深深地埋怨，怨她如此這般「拖累」我，居然還敢「嫌棄」我。難道我的犧牲還不夠嗎？

        配合她的學業，我搬到新竹，牽就她的作息，我忽然失去了安排日程表的自主權，失去了與朋友約會、聊天、吃飯的樂趣。為了扮演好作母親的角色，我的大部分時間都變成在趕路，趕著送她上學、趕去台北上班、趕著回新竹弄晚飯給她吃，陪她讀書和睡覺。我的世界繞著她打轉。

        我的體力終於崩潰了，我的能量也消耗殆盡，幾經掙扎，我決定放棄花了四年親手開創的所謂「事業」，辭去董事長兼總經埋的頭銜，回家作專職媽媽。然後，我大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足足十天之久．．．。十幾年來嗜工作如命的我，把青春歲月都消磨在會議、報表、文字、創意、決策和偶爾失眠的夜裏。回歸家庭，回歸親子之情，這兩個多月來我試著去「享受」沒有行事曆的「悠閒」生活。

　　「享受」的過程，有一點備受折磨後的快感，就好比全省大停電的這一夜。起初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然後在慢慢習慣黑暗之後，我看見窗外的夜空，散發著從未見過的迷人亮光，照著大地，照進屋來。

        女兒真不愧為「一家之主」，很快便找到了手電筒，並且還從她的百寶箱中，摸出一支會搖擺的星星螢光棒，和兩把扇子。在那汗如雨下的酷熱停電夜，寶貝女兒的兩樣寶貝陪著我們渡過了永生難忘的時光。等待來電的漫漫長夜，焦躁裏閃著一抹浪漫之光、悶熱中拂來幾許慰人涼風，這滋味真只有「痛快」兩字可形容。

        女兒在玩笑中「大言不慚」要我感謝她，依照慣例，我一定會不甘示弱，反唇相譏：
　　「妳臭美！別往自己臉上貼金！妳那麼怕黑，要不是我．．．」。

但是這一次我決定改變習慣，我在嘻嘻哈哈的氣氛中，一反常態正經地認同她：
　　「對啊，真是謝謝妳，幸虧有妳！」

        多年來我在工作中全力以赴，說穿了，不就是為了得到肯定和認同？我在女兒聽似誇張的玩笑裏，看到了她也有同樣的需求。

　　「謝謝妳，女兒！」說真的，雖然這麼多年來我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習慣了一個人面對黑暗，習慣了不怕黑、不怕停電，甚至也習慣突如其來的災難。但這幾個月來，我覺得有妳相伴的日子真好，我們在嘻笑怒罵中共渡的熱鬧時光，有著太多太多美好的回憶，而且我終於不再是孤家寡人了。

　　如果說從前陪妳長大的六年不能算數的話，那麼現在的我就是初為人母囉！如果我能教給妳什麼，就先從改變不好的習慣開始，好嗎？還有不要吝惜言謝！為了以身作則培養好習慣，我還要補妳另一句「謝謝」！為了妳，我終於下定決心放空歸零，辭官返鄉。老實說，那是我老早就想做的事，只是一直找不到好理由說服自己，謝謝妳的「拖累」給了我臨門一腳的藉口與勇氣。

(本文創作於1999年8月,曾刊載於中國時報浮世繪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