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程如晞

 　　媽媽過世後的第五十天，我把在冷凍庫裡，等了我也幾近五十天的燒酒雞拿出來解凍。從早到晚我看著它，心情上很想趕快嚐一口，生理上卻一點胃口也沒有。

　　雖然我的身材承襲了母親「麗質天生」的小骨架，怎麼看，都是瘦瘦的。可是，我卻從來也沒有真正滿意過。跟多數女人一樣，我常把「該減肥了」掛在口上，放在心底。也前前後後為了肚子的肥油，花大把鈔票，購買各式減肥產品及瘦身療程。這一次為了媽媽，吃了七七四十九天齋，一下子就瘦了五公斤，這樣不費吹灰之力的減肥法，成效驚人，卻更令人傷感！

　　我生長在一個感情內斂封閉的家庭，從來，我們家的氣氛，都稱不上是我夢想中的「甜蜜的家庭」。我們不擅溝通、不懂如何分享，家人間很少談心裡的話。壓抑、壓抑再壓抑，是我從小到大的情感表現。

　　媽媽臥病在床已一年半了，從跌倒中風後，她就失智，記不得事，也不認得人。再加上三十多年的糖尿病纏身，我們四姐弟早已有心裡準備，她遲早要離開我們，也知道解脫病苦對母親最好，可是內心總有萬般不捨。

　　其實我是個超典型的熱情獅子座，我的太陽、月亮、上昇都在獅子座，我原該是個熱情洋溢、勇於談情說愛的女人。但是我的成長歷程，卻讓我的陽光性格有了些陰暗的角落。我對自己超級沒自信，沒有把握自己是否懂得愛人和是否值得被人疼愛。「愛」在我們家，是個冰封、從來不曾被解涷的字眼。

　　即便在接到醫院加護病房打來的電話，說媽媽只剩最後一口氣，該是把她接回家的瞬間，我的情緒近乎崩潰，都不敢釋放出來。我躲到廁所裡哭，卻不敢出聲。幾分鐘後，我擦乾眼淚，強作鎮定地坐上弟弟的車去醫院。一路上，一車子人都強忍著悲傷，車中的低氣壓，讓我幾乎喘不過氣。沒有人勇於在這時放聲大哭，就怕一發不可收拾。二姐、弟媳和我，我們各自偷偷地擦著眼角不斷滲出的淚。

　　當我們把支撐著母親最後一口氣的氧氣管拔除、當看著母親入斂、看著她被送進火葬場時，我們羞於表露真情的這一家人，一直是靜靜地各處一方默默拭淚，沒有人能轟轟烈烈放聲痛哭。我們只能發心用行動～吃齋４９天，來表達對母親的哀思。

　　媽媽往生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食不下嚥，沒有一點胃口。我的生活如常過著，很少人看得出來我正在服喪。只有在偶爾不得已必需和朋友一起吃飯的情況，才怯懦懦地表態我得吃素，因為家裡有人往生。我好怕別人來觸碰我的喪母之痛，我不想在人前掉眼淚！

　　母親過世的隔天，一位「好友」特地從美國趕來看我，一路相陪到葬禮結束。將近兩個禮拜的相處，我一直佯裝堅強。不但很少在他面前掉淚，甚至還要不斷安慰他，讓他相信我沒事，相信我早已作好媽媽往生的心裡準備。我的確相信媽媽去了天國，會比在人間快樂，但是我多麼懊悔，在她的有生之年，我並沒有盡全力好好陪她。

　　恰巧這位所謂的「好友」，也是個感情內斂的人，一句「我愛你」，從相識至今，總還是說不出口。每次被逼急了，他頂多這麼說：「妳看著我，我正在這麼做！」他的確把「愛」融進了生活裡，表現在很細微的小動作中，燒酒雞便是其中一件愛的證明！那是他的拿手好菜，在他回美國之前特意燒好，放入我的冷凍庫裡，好讓我在開葷的第一時間，就有好東西吃。

　　四十九天非常難熬，尤其在他回美國之後。思念一天天加深，對媽媽也對他，生離與死別，叫人斷腸。眼淚不分日夜來襲，濕透枕畔，不知不覺衣帶漸寬，人從頭到腳消瘦了一圈。

　　熬啊熬，終於來到了第五十天。一早起來，我就迫不及待想嚐一嚐那燒酒雞的滋味，其實是要嚐嚐那「愛」的滋味。但是吃齋那麼久，早已習慣一天只吃兩餐，而且吃很少。看著那冰凍的愛心雞，除了沒有胃口，更弔詭的是，我居然有一點捨不得吃掉它。於是我想還是等它自然解凍再來加熱，會比較好吃。

        一天之內我進出廚房好幾回，看著它退冰的過程。到了晚餐時間，我終於把燒酒雞熱好端上飯桌，準備細細來品賞。我的心因為愛而溫暖雀躍，也因為愛而悲涼惆悵。

         為什麼？明明我們的愛是那麼濃烈，卻總是只能放在心底、凍在冰庫？只能隔著海洋暗暗思念對方？只能在感動的時候，在話筒兩端摒息以對，不敢出聲？

　　對著熱透的燒酒雞，我本來是幸福地傻笑著，繼而始無前例地大哭了一場。管不了是否會驚動鄰居，也管不了明天眼睛是否會浮腫得不能見人，我用狂飆的熱淚讓自己的心急速退冰，痛快地傾瀉那壓抑已久的悲傷！

【 後記】：

　　本文從放聲大哭後的當天開始提筆撰寫，四年來一直無法完稿，每改一回總要再掉一次淚。看來孤獨時候的我，有很多積習還是改不掉。愛，這一門功課好難，我還沒有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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