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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煉《你不認識雪的顏色》讀後6
2018/04/21 18:03:55瀏覽2483|回應10|推薦107

如果是詩,這詩句該有真正清水出芙蓉之感。小小一塊瓷片,突然拉近了我們和大宋之間的距離。千年在哪兒?只在它輕輕一吮中。它留在這裡,像一顆文化巨樹上一片落葉,像某個天外星空一塊隕石,等著,被拾起,重新感受活人手心裡的溫度。一個文化血緣,還能再被滋潤、復甦、萌芽嗎?在我柏林的書桌上,小瓷片每天發問。(頁318)格主案:一片太行山中的宋朝小瓷片,發思古之幽情。

我們的詩意,從來不是簡單的。它是一瓶黑色的溶液,裡面有文化的濃汁,更有現實的憂鬱。我們的記憶,也是碎瓷片堆,看著好像一動不動,其實在不停向深處隕落,更深、更深。宋徽宗、倪瓚、徐渭‧‧‧都不在別處,只在腳下,用每朵暗花握緊時間的瘀傷。而我們的藝術呢,哪怕使用最輕柔的毛筆,也只能像一塊冰川漂礫,在命運的亙古冰川上劃下道道擦痕!(頁318)格主案:在臺灣的考古挖掘中,有新石器時代的遺址遺跡。進入信史時代的臺灣,也有不少遺跡文物及人文故事,等待我們去發現、體悟。相關研究及書寫已經不少,值得閱讀、深思與踏查。

沒有音樂能量的詩,很簡單,就不配被叫做「詩」!甚至不止詩,漢語思維和觀念,也有音樂性蘊含其中。那些古怪的外來說法,憑藉著前輩翻譯大師的音樂能力,讓人們弄懂含義之前,先「美學地」接受了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音樂引領語義,節奏陪伴思想,一路踏歌而來。(頁354)格主案:楊煉在本書的其他地方也談到漢語的音樂性。就漢語詩歌而言,它和音樂的關係太密切了。古典詩不必說了,漢語新詩也要講求音樂性。漢譯佛經,把漢語的音樂性表現出來。

老莊老貝老不老  樂壽樂道樂永樂

每句七字,四字重疊,層層遞進,模仿「道可道非常道」的痕跡清晰,而那不正是老爸之所愛嗎?(頁376)

      你不認識 (摘)  楊煉

你來自扁擔村  竹子內側長出名字

你來自鐵管村  生鏽的四季

你來自噩夢村  一度電兌換一度人性

你來自野鬼村  不認識的水位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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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麟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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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29 17:36
我的2018年,結束在兩場告別禮中。這兩場告別禮,主角都是詩人。

一場是真的告別禮:12月23日,在香港九龍殯儀館送別詩人孟浪。孟浪是他年輕時給自己改的名字,從溫文爾雅的「孟俊良」改成大膽放肆的「孟浪」。誰也沒想到,這個從90年代就離開祖國流亡,在美國、香港、台灣穿梭來去的文學工作者、民權奮鬥者,57歲就因為癌症英年早逝。

孟浪的一生,只是寫詩,編詩,寫書,編書。他所有的工作都圍繞文學,而經他手的大部分的文學作品,都直接回應時代,帶有毫不含糊的思想立場。因為長年流亡海外,他自己寫作、編輯的作品,在這樣一個互聯網流量世界,依然以近似地下手抄本的方式和規模,緩慢地從小圈子中流傳開去。如徐敬亞的悼文中提到:「我們再次由於一個人的離去而重新閱讀他留下的詩句。」詩人的死亡,反倒成了他的作品被傳播與重讀的開始。

孟浪的離去,喚起了許多長長短短的回音,這些回音,有些是因重讀他的詩句而起,有些是他生前參與編輯、策劃的文學書籍、展覽、活動的當事人回憶,有些是他以獨立作家的身分多年來在不同的國界、邊境穿梭所結交好友的追思。這些回音,跟隨一個自始至終獨立作家的足跡,奇妙地串起了80年代短暫開放的中國文學界到90年代之後的海外中文寫作群。

藝術家朱其給孟浪一個切中核心、且極為深刻的總結:「他這一代文學人完全超越了民國和建政30年,在現代極權主義的最後時代,堅守文學的自由和民主道路。祖國不榮於現代漢語的純潔歷程,因而只能在不同政治實體的夾縫中創建另一種語言的道路,這條道路沒有國家和制度作為後盾,唯一的後盾是自己的肉身和生命自我滋養出來的靈魂獨行。這是一代人堅忍的自我踐行,踐行一種穿越漫長黑暗隧道的偉大的獨立人格。」
如果文學是一個獨立國,孟浪從頭至尾,都只從屬於這個國度。在現實世界裏,他身上帶著「流亡」、「地下」的標籤,但在文學國度裏,他是那一代人裏,少數從未離開、從未流亡的。

12月23日,我和友人換上全身黑衣,來到九龍殯儀館。不敢走得太快,但慢著,慢著,也終於還是走進了這個被白色菊花圍滿的小房間。「自由詩魂」,藍底白字懸掛在靈堂的正中央,兩邊輓聯文拼貼自孟浪的詩作:「朝霞陳腐,農夫灰燼,皆因列寧致命,惟魂是索;故國迷途,奔馬揚鬃,要憑死者光榮,入墓永生。」擬句是中國的宋石男,書寫者是台灣的陳世憲。棺木就在正下方,裡頭躺著小小的孟浪。棺木前是妻子杜家祁的心形白色花環,上書四個字:「生死不渝」。

告別禮在親友以文追悼、以詩告別的紀念中,持續了近兩個小時。儘管淚水不斷,卻沒有想像中的哀傷,現實世界的悲傷,反倒被更為莊嚴的文學世界的悲劇所融解。悲劇的光芒經由他作品的再詮釋,重新照亮每一個人的生命。這是一場豐盛的告別,配得上孟浪的文學生命本身。

4個小時之後,在香港大學美術館,舉行了由詩人北島、芒克等領銜的《今天》文學雜誌40周年紀念會。如果說孟浪是80年代中國文壇結出的獨立果實,《今天》則是再往前10年,70年代的獨立寫作者結晶:北島、芒克、徐曉、陸煥星……兩代人的共同命運是流亡,不同則是,孟浪的姿態更為獨立、決絕,把祖國背在身上,頭也不回;而《今天》諸人,儘管編輯們被列為黑名單、出版物被頻繁查抄,仍然自我期許能肩負中國文化的歷史使命,至今未曾放棄。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12-29 17:37 回覆:


《今天》雜誌的參與者、作家徐曉在紀念會上說:「回首往事,真不能想像,當年我們真的竟然做了這麼多──結社、出版、集會、遊行、展覽,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後,這一切都是絕無僅有的,甚至完全是不可想像的。……也許,自從1949年以來,文學與藝術從來沒有擔負過如此重要的使命。而且,毫不誇張地說,時至今日,仍然少有超越。」

然而這是文學的勝利,還是文學的失敗?「面對這樣一段歷史,我們是該一味地驕傲還是也該品味一下悲哀?也許,曾經的輝煌原本只因為我們從最黑暗的陰影中走來。」徐曉說。

紀念《今天》,也是告別今天。告別孟浪,也是重拾孟浪。歷史明暗交替之處的靈光乍現,早已結束。在有限的生命裏,選擇扎根在哪一個國度,全看我們的個人選擇。

關鍵字

張潔平

〈告別詩人〉今日蘋果日報

嵩麟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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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8/23 22:50
廖偉棠專欄:你的自由是不是你的自由-讀《緬甸詩人的故事書》20180823上報評論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8-23 22:53 回覆:

七月在台灣重啓我的閱讀,買的第一本書是《緬甸詩人的故事書》(欽昂埃等編,罕麗姝、廖珮杏譯,遠流出版社2018)。稍一展卷,不禁在Facebook上感慨:「看看這些比你艱難一百倍的詩人也在努力,加油吧,千萬別『厭世』」如果說什麼「國家不幸詩家幸」、「苦難鑄造詩人」,沒有比經歷漫長的軍政府統治下這些以言入罪、大多數做過牢房的緬甸詩人更「幸運」的了,因為詩歌很大程度與人世間的經驗相關,經驗越深刻,詩越豐盛。

 

但在苦難成為某些國度的詩人的「賣點」,繼而也成為他們的掣肘時,這些最有資格「炫耀苦難」的緬甸詩人,在「自由」時代卻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去重新開始書寫。正如杜甫所說「吾道屬艱難」,他們選擇了認可艱難並與艱難同在。他們來自囚獄,但難得地都在緬甸的新時代裡思考如何超越這些曾經是他們生命全部的、甚至賦予他們詩人身份的枷鎖。

 

整本詩集中我最驚喜的一首詩,很可以說明這種反思,杜克門萊的《三足鼎立》:

 

我在寫詩

你在演講

我的戀人正在這裡洗碗

 

乾淨的世界尚未來到

乾淨的碗盤已經降臨

 

這是延伸到凡人、女性的詩意,他們的詩意並未被重視,但在這首詩裡,這些鍋碗瓢盆的詩意不但與那個從事精神活動的男性世界「三足鼎立」,實際上還略勝一籌。這其實在歌頌老百姓自我修復的能力、從黑暗歷史中淨化更生的能力,面對這種能力,詩人只能變得謙虛。

 

謙虛、賣力,這也是詩集中最偉大的詩人貌昂賓和更年輕的詩人的不同——苦難給予前者的餽贈,需要他付出更大力度的詩去償還,否則他自覺對不起自己的、緬甸身受的苦難。

 

但對於半個局外人的我來說,這種「力度」含有它的弔詭之處。它一方面來自熟練的現代主義的隱喻技巧,另一方面,隱喻成為了習慣動作之後,詩似乎有點忘記了自己尋求自由的初心。

 

女詩人潘朵拉坦言:

 

軍事獨裁時期,我跟其他緬甸詩人一樣使用隱喻和意象。我總是在思考如何穿透這些規定枷鎖…這非常矛盾,一個不自由的社會,反而有益於一些藝術形式的發展,因為它讓藝術家們被迫去尋求更有創意的方式,表達他們想說的話。

 

隱喻在獨裁國家的發達,是雙刃劍,甚至成為新的枷鎖,聞一多打過一個比方去推行他們新月派的唯美主義詩歌,他說新格律詩押韻是帶著鐐銬跳舞。但會不會戴習慣了鐐銬之後,一天脫下鐐銬發現自己不會自由地跳舞?於是詩人默默地撿回自己的鐐銬。

 

緬甸詩人們在訪談中常常帶點自豪地提到自己的某首詩「成功通過了審查委員會」,其實這自豪也帶點辛酸和尷尬。就是在這種躲藏遊戲中,隱喻方法變得爐火純青,成為一個貓和老鼠雙方都認可的遊戲。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8-23 22:58 回覆:

反省的詩人當然也有,女詩人蜜說:

 

我們將想說的話藏在隱喻背後,但是越這麼做,就越少人會讀我們的詩。詩與文學作品,就會限縮在同溫層之間,最終讓緬甸的文學生命走向衰落之途。

 

隱喻似乎是獨裁國家詩人的特權,我也曾經在2013年的鹿特丹國際詩歌節與生於烏克蘭敖德薩的詩人伊利亞·卡明斯基(Ilya Kaminsky)談論過隱喻,然後發現來自英國、巴西的比我們年輕的詩人已經不在乎隱喻。但是我那時已經離開共產中國15年,卡明斯基已經離開蘇聯19年,我們為什麼還迷戀隱喻?這不能簡單地解釋為斯德哥爾摩症,像我們譴責我們的上一代詩人那樣。

 

隱喻在自由世界裡,早已不是一個逃避審查的工具,毋寧說,那是讓我們無限接近詩歌內部的自由的工具,它會像永動機一樣帶領我們不停深挖語言的神祕可能性,每一下都別有洞天。正如緬甸詩人韓林說:

 

如果藝術作品在一個不自由的社會表現得不錯,它們在自由的社會中會表現得更好。

 

隱喻本身是獨立的,依賴和詬病它的人不過是無力承受它掀起的一場一場語言想像力的突破風暴而已。

 

緬甸的審查機構曾經認定「玫瑰」這個詞指翁山蘇姬,不管詩人的本意是否這樣,他們都會在詩中禁掉玫瑰。那麼,隱喻何為?我寫過緬甸梔子花,這似乎是一次反隱喻,或者說對隱喻的重建,質問的是自由:

 

我們到賣玉的少年那兒買我們的初戀:

那些女孩是淺紅色的,在雨裏凋謝。

我們的院子裏坐滿了螞蟻,

鄰居貓先生進來了,一個肥胖的老人。

我們劃拳,我輸掉了舌頭;

你借給我聲音,也輸光了,我們不能爲任何人歌唱。

他像灰狼那樣打個呼哨,後面來了一隊士兵。

我們自由了,卻必須服刑。

 

這首仿策蘭《巴黎之憶》的詩《緬甸之憶》寫於2010年,翁山蘇姬獲釋、緬甸民主改革之際。它似乎成了一個預言或者質問—那就是自由來到之後,你的自由是不是你的自由?這個問題對於緬甸的詩人尤其重要。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8-23 23:01 回覆:

回到隱喻吧,一個獨特的緬甸詩人貌必明在他的詩《到處都是》裡不無抗議地寫道:

 

你派的颶風已經來過/我提起刀子告訴它:「這可是刀啊,刀!」

 

這是反對這整首詩裡的隱喻的一個句子,它就是事實的勇氣。前述女詩人蜜寫過一首《我的刀》,說「為了熱愛生活,我擁有一把刀子」,那是傳統的隱喻,也是事實的勇氣。而我們的詩緊握著這種面對每個時代的勇氣,這就是自由。


嵩麟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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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18 17:46
葉老1966年在〈吳濁流論〉裡,對此即有簡單的定論:

──「一個作家除他應有高人一等之才華以外,還要有摯烈的精神,繼續不斷的寫作,要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作家別無捷徑,你必須拋開人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忍受人們的嘲笑,顛倒晝夜,付出整個心靈埋頭寫作。」──

文學是複雜的文字技藝,複製夢想也複製現實,在創造與組合的過程中,挖掘記憶,型塑人物,體現傷痕,訴求反抗與救贖;從高山到大海,工廠到農場,臥房到廚房,產房到病房,戰場與禪房,大官與小民…,種種生命樣態的轉折,在在考驗寫作者的耐力與才華。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6-18 17:49 回覆:

──「我一向認為這些討論寫作訣竅的書,帶給作家的幫助微乎其微。…」──

他從青年時代即透過日文閱讀各國作家傳記與作品,從中觀察生活起伏對作家創作的影響;認為那些實際的生命歷練比談論寫作的專書更具啟蒙價值。在〈神性的文學,人性的文學〉結尾,他即簡要的綜論其觀察重點:

──「不管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福克納或貝婁,他們在無情地刻畫出人類荒蕪的精神層面時,絕不會忘記良善人性高奏凱歌的一面。他們在描寫黑暗事務時,絕不會忘記看到光明的新生事務。他們帶給人們的是對人類前途堅強的信心和精神的昇華,而不是絕望和頹廢。…」──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6-18 17:53 回覆:

20180618中時人間副刊   聽葉老的話   季季  (摘)

 


嵩麟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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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14 00:59
2018年06月13日 04:10 中國時報
陳冠良

1暗中閃爍著一點火光,忽強忽弱,像是一枚人間迷路的星星,躑躅發愁。

拖拉行李箱的空隆聲迴盪夜街的寂曠。回頭一見我落後,便囑我跟緊點,彷彿在你眼皮底下,我仍隨時都有被藏在暗影裡吸菸的魁壯漢子給擄走的危機。

亮著手機屏幕慘白的光,循著無啥小路用的導航軟體指引,我們其實也是兩枚失途的星星。異國陌生的街巷是未被探勘過的星系,我們明明已然身在其中,卻像每天與人擦身而過那般,可以毫不相干。完全盲目的德文路牌安然如常地杵著,面對我們試著找出一點道理的糊塗,只是一派的無關緊要。

城市無所不在的塗鴉素來獨樹一幟,非風格特色,而是鑿在骨子底的東西。那些脫韁的想像,任性的顏彩,日晝裡安靜蟄伏,夜色的掩飾下卻影影綽綽地騷動起來,張牙舞爪的,有點悚然有點忘形,好像一牆接著一牆的祕密狂歡派對。而我三步五步經過,如一個解嗨的不速之客。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6-14 01:02 回覆:

沿街一些餐館裡酒正酣耳正熱,我們凍得只有兩管鼻水痛快奔騰。方向正確無誤,地圖上清楚顯示住宿位址就在近處,偏不知哪個關口岔了道,像握有密笈卻參不透要訣,兜兜轉轉鬼打牆,簡直就是咫尺天涯了。兩個來來回回的旅人身影,在肚腹暖暖的食客不經意的一瞥中,不知是狼狽而已,或者還添有一絲淒涼?

2

十一月的柏林清晨,天光遲,晃悠晃悠的,不擔憂誤了誰的行程。

窗玻璃外整片的灰冷調子,一天要怎麼開始幾乎沒有眉目。旅人的時間是日常以外的奢侈,一絲浪費都罪惡,裹起大衣,圈緊圍巾,先殺出門再說。

街口那間咖啡館是說起話來呼吸微促的房東太太蘇珊娜女士的私心推薦。

店裡從食物到陳設皆拼湊路線。多款貝果葷素餡料混搭,各司其味,互不搶戲,嚼醒了我舌頭的新鮮感。桌椅擺飾無一物一件重覆,顯然是經年累月這兒撿那兒蒐的成果,款式不拘,堪用就得,儼然一座小型跳蚤市場。

實在惦念那食物滋味,期間又光顧了第二回。忙進忙出的高鼻子女人,上次沒見著,冷峻模樣不像店員,判斷該是店主人。她手腳索利熟練,面孔卻板板地似尊刻得生硬的雕像,對我們不苟言笑倒也罷了,猜忖她大概心情微恙,然而眼見她對另一組自舊金山來旅行的老夫婦親切躬腰,有問必答,你我相覷,心裡一股「我們是不是哪裡得罪她了?」的猶疑。

她讓我想起專售設計禮品的百貨店裡那位在櫃台做結帳服務的年長女士。窄窄的臉孔,身形瘦削,銀灰髮絲梳得熨貼,一副架在頭上的眼鏡看起來很是精打細算的樣子。當我們嘗試英語溝通,她卻堅持德語應答,雞同鴨講的局面一度演變比手畫腳。若非她始終輕輕掛在嘴角的笑意,使人意會她可能不諳英語,我也許會認定她打心底不屑任何母語以外的語言。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6-14 01:19 回覆:

上回穿黃色防風夾克的男子又進門兜售德版「大誌」(The Big Issue)了。同一期,同一套寒暄的開場白,不同的是,他徹底忘了已經賣過一分給我們。

3

雲破了綻,光才漏了縫。連著好些天,柏林都是乍雨乍晴的脾氣。

既然捉摸不定,也就效尤熙攘行人遇雨不打傘不怕濕的態度──隨它去罷!

廢棄的老舊工廠建築群,現在是匯聚各類藝文活動的開放式社區。固定的日子有市集。穿越尚在沉睡的園區,說是有所用途,部分的頹傾還是任由蔓草叢茂。昨夜一場急雨過的水窪映著小心翼翼的腳步,一旁顛顛倒倒的落腮鬍男人浸淫通宵達旦的茫醉裡,戴著毛帽的白鬍子老人一路撿拾,拎滿兩手空酒瓶。

路上的樹脫盡綠衣了,嶙峋枝骨像火吻後的乾癟。有些反骨的,抖擻一身噴泉似的燦黃碩葉,像嚴冬了還捨不得換掉秋裳。偶爾,陰天午後,無雨,霧會低低的沉澱下來──低到把高高的電視塔幾乎整座隱形了。

愛因斯坦故居吃了昂貴早餐,朝拜過包浩斯博物館,搭乘的公車駛向國會大廈,將近勝利女神紀念碑前,停靠的幾站都是城市綠地公園邊緣,幅員之遼闊可見一斑。挺拔林木疏疏密密,墜鋪一地褐紅葉床仍不見頂禿,蜿蜒小徑掩在其間若隱若現,彷彿通往什麼化外秘境。若不是細雨濛濛,泥濘難行,恐怕已經半途跳車去探個究竟。你說陽光的日子肯定夢幻極了,我想像起金色光芒篩過葉隙的斑斕迷離。西柏林的氣質正經得叫人冷感,那片林子的原始生氣於是格外活潑。

那道圍牆即便不是冷戰歷史的餘燼,卻也掐頭去尾,只算殘跡了。剩下的段落,身上不記載傷痛,已非兩個半城壁壘分明的界線,如今它輕盈得只是一處被觀光的地標。不止圍牆,很多過去疤痕般的遺存地,遊客們一陣風一場雨般喧嘩過紛攘過,鏡頭怎樣取角拍照才是更介意的事。布蘭登堡門的廣場上,遇見獨身旅行的黑人女子央你為她門前留影,喬好距離位置之後,手機裡的她赫然拉開鍊得嚴實的皮夾克,不畏凜寒,挺起薄薄細肩背心撐著的豐滿胸乳,自信而歡快地變換多款嫻熟,仿若演練無數次的招牌動作。

較之西,東柏林的形容落魄,但性感。這半城陳舊了,可是舊的只是輪廓。不剷除,不抹滅,並非擱置荒蕪。它敞懷迎向所有來妝綴、發掘與豐富的種種靈感,哪管如何膽大妄為,詭異畸形,甚至無聊滑稽,它都接納下來慢慢消化磨合。若擬人的性情,我以為就是外冷內熱了。

柏林柔軟的身段,低調卻早已盛名遠播的獨立書店Motto是非常具體而微的例子。

大街旁,過穿堂,不刻意擺佈的正方櫥窗像是家中廳室用來填補空白的掛畫。踏入頗沉的玻璃門扉後,地窖般既蔭涼又陷圍的窘迫感一下扯緊了神經,那緊張不是窒息,是一眼即預感空間裡充斥太龐雜的創意,埋伏的驚喜,興奮著目不暇給又隱憂遺漏錯失。櫃檯裡五官十分日本味的亞裔女生細聲答應著一群穆斯林女孩的查詢,未見其他客人,或店員,可是耳畔明明擾動著許多沓沓人聲。凝神留意,啊,原來是揚聲器播放的背景音樂。說是音樂並不精準。對話般的咿咿嗚嗚不成語,像梵音嘛卻無音律,倒更近似單純的發聲練習,短促、凌亂,失序的參差起落。狹窄店內陳列的出版品,在在顛覆傳統出版的可能與想像。主題,內容,形式,媒介材質到裝幀方式,要多偏鋒就有多偏鋒,小眾二字遠遠不足以歸類那些創作者的隨心所欲。

曾經的分裂,讓衝突成了一座城市的特色基調。然而,僅僅衝突是不夠的,彼此交融中還各自堅持本色不改才激盪出最大的魅力。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6-14 01:21 回覆:

4

奇怪的是,回來以後,我想不起柏林的聲音。如果一座城市有屬於自己的聲音。

耳朵什麼時候被撳下靜音鍵?

記憶裡迴播的畫面缺失了音效剪輯,彷彿是孤獨自轉在失重銀河裡的無名星球,沒有聲音,那裡神秘的魔力就不會遭到洩漏。

你總形容柏林是一座超大型獨立美術館,就算走馬看花也俯拾皆是精彩的當代創作。但我感覺柏林更像是創作者們的行動工作室,他們自由自在,不羈浪遊地四面八方游擊,隨處隨機留下的,也許成品,可能半成品,卻讓城市迸射炫耀而吸睛的鋒芒。

「What Artists See When They Look At Art.」

這是我在某書店讀見的書名副標。

在我眼中柏林無疑是藝術的。而我不是藝術家,不清楚藝術家如何看待柏林,但我是這樣看柏林(藝術)的:沒有人應該是什麼樣子,在那裡,只有你想要什麼樣子就可以是什麼樣子。

 


ynn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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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06 18:33

從第一篇重看起, 這散文集真好, 要去找來拜讀.

現在才知道你喜歡詩.^-^

ynn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6-06 22:01 回覆:
楊煉是詩人,他寫的散文有詩意。其實,文學創作者喜歡所有藝術、所有生活細節、所有宇宙自然人文,一切都是詩料。

嵩麟淵明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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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03 15:55

離港前夕,重讀了梁秉鈞先生的第一本詩集《雷聲與蟬鳴》,那也是香港新詩史上最重要的詩集之一,香港身份在文學中建構起來的關鍵作品。我重讀了兩遍,一是1978年香港版本,一是今年在大陸出版的簡體版。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6-03 16:00 回覆:

《雷聲與蟬鳴》在1978年的香港詩壇橫空出世,最與眾不同的、甚至直到今天依然使它穎異的,是它的口語化、在日常生活的瑣碎表面游走的自由感、還有對抒情的回避。前兩者直接與其同時代的美國後垮掉派和紐約派這兩個難以籠統歸類入後現代文學的詩風相應和,對個人強烈感情的回避則遠肇於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但一直在華語現代詩中罕見。

 

「香港」一輯詩現在成為香港文學教學的範本,其原因除了表面上這是一種「地誌書寫」,實際上它反對在詩中對歷史、文化旅遊意義上的地標的樹立,只返歸於平凡的地本身,毋寧說它因此觸及了香港本質的魅力:這個城市裡大多數的事物都是「接地氣」的,抵抗著旅遊局把它標本化的歪曲。

 

換句話說,梁秉鈞寫出了較民主的詩——相對於現代主義的精英式甚至貴族式書寫(抒情主體高蹈於世俗之上),這種詩歌的遠祖是惠特曼,然後由威廉斯.卡洛斯.威廉斯推到日常物身上。

 

但無論如何實驗,梁秉鈞的詩始終是說人間話的詩,正如他在晚年作品《砌石塔》裡再次宣示的「語言總是把事情混淆/詩就該是無言?/該珍惜/不亂砌成無聊的玩意」。敘事、劇場詩的實驗與平實口語之間形成的平衡,造就了梁秉鈞所獨步的城市詩——中國長久以來缺乏真正意義的城市文學,尤其在上個世紀下半葉,只有香港作家寫作真正的城市文學,梁秉鈞/也斯是其中最自覺的佼佼者。

 

在「香港」這一輯裡,我們可以看到年輕的梁秉鈞的詩已經很成熟,善於調度極其細微的判斷暗示,維持克制的情緒。如寫殖民地之無根的<華爾登酒店>,刺而不怨;又如寫死亡的<五月廿八日在柴灣墳場>,寫理想之沒落的<新浦崗的雨天>,哀而不傷。但無論多克制,象徵(興)還是呼之欲出,一如《雷聲與蟬鳴》的標題已經是態度:面對城市、時代的動蕩不表露好惡,但已經有了選擇,他說:「雷聲使人醒來……蟬鳴仍是不絕的堅持」。

 

在晚年編訂的《梁秉鈞五十年詩選》(台灣台大出版中心2014)中,《雷聲與蟬鳴》一詩被列入「頌詩」一輯的開篇,關於頌詩,梁秉鈞說過:「頌是對當世素質的肯定,以及廣為傳揚的公眾性質。」

 

《雷聲與蟬鳴》中有相當驚心動魄的時代隱喻之詩,如其最有名的詩作<北角汽車渡海碼頭>,也有袒露心跡與掙扎之詩<中午在鲗魚湧>,但更多的是頌詩,是一種不卑不亢的對城市、對當代社會生活的肯定,呈現的是詩人與世界之平等,而不是鬥爭或者臣服。梁秉鈞的詩超然其外,反入世界其中,與自身的、城市的命運相濡以沫、噓寒問暖。

 

最後要談一談這本詩集的不足。從「香港」這一輯開始直到其後的各種「游詩」,梁秉鈞開創了一種所見即所得、描述而不動聲色的平淡自然之詩,與攝影、紀錄片相似的對現世的忠實,是一種後現代文學中的新現實主義,把本雅明的都市漫游者的自由發揮得淋漓,是其利;而囉嗦不變的語氣、被瑣碎細節羈絆、過於克制表達感受而竟有鄉願之感,是其弊,詩如果完全摒除了對未知、無形世界的想像,僅剩下忠厚老實的當下,也是無趣的吧。

 

不過對於我,《雷聲與蟬鳴》與詩人前輩梁秉鈞的意義已不在於這些形式了,在今天的香港,雷聲與蟬鳴兩者都那麼重要,只要不沉默噤聲。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6-03 15:57 回覆:

意外的是大陸版沒有任何刪節,甚至還增加了放在全書第一首的《樹之槍枝》,寫於1964年詩人15歲時。這首詩是我在一本詩選看到,於是在2009年和梁秉鈞先生的一次對談中向他再度提及,他笑說自己已經忘記寫過這麼尖銳的一首少作。如今重看,雖然帶有痖弦的影響,仍為我最喜歡的一首:

 

⋯⋯這是佩槍的白楊

這是佩槍的基督

聲響在冷風與熱風之間

而鼴鼠的憤怒卻不知放在那裡

⋯⋯

就這樣子的憤怒下去吧

不管施棲佛斯的大石頭

不管存在和不存在

就這樣子的憤怒下去

 

所謂「少年心事當拿雲」,那時候的梁秉鈞是一往無前,準備要為香港文學開一個新天地的。集中「突發性演出」那一輯展現了更豐富的實驗性質,荒誕派戲劇、殘酷戲劇、法國新小說、零度敘事等都靈活地轉換成詩歌元素,早在六、七十年代之交的香港。直到二十年後,大陸的非非主義詩人才有類似的「冷風景」式寫作。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6-03 16:02 回覆:
廖偉棠專欄:今日香港 雷聲蟬鳴都重要 只要不沉默噤聲  今天《上報》專欄

嵩麟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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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03 00:06

陳克華是個很早慧的作家,雖僅大我一歲但同屆,學生時代本魯就多次拜讀他的文學作品,因為他是文學獎的常勝軍。1995年他仿「陷匪作家」陳寅恪晚年的詩集,也出了本同名的〈欠砍頭詩〉,內容不外乎都是那些有名但過氣的老頭,一個一個來把他抓去砍頭。

但這時台灣已民主化,雖然民主的內涵還很幼稚,但至少言論自由的形式已完全具備。不但沒人能抓他去砍頭,他反而因主動找人砍自己的頭而瞬間爆紅。用書寫情慾來挑戰社會威權,就已立於不敗之地了,何況還有同志詩人與醫師的光環護體?

其實讀過他詩集的鄉民也能發現,多年來陳克華早已毫不掩飾地在作品中,將主流男同志圈裡歧視陰柔者、歧視體態較差者,甚至歧視女同裡的「T」都一一寫出。假如不是這次他白目到連文學包裝的筆法都懶得用,直接以粗魯坦率的文字去歧視人數最多的女性,甚至還是命案中的受害女性,他應該還能繼續在同志圈與文學圈裡當他的「少年余光中」吧?

天龍國裡國民黨的國歌

陳克華最膾炙人口的一首詩,應該就是藍營多年來競選時的御用主題曲〈台北的天空〉。1994年11月24日晚間,在台北國父紀念館舉行的國民黨建黨100週年聯歡晚會,主席李登輝、副主席連戰、秘書長許水德等黨政要員全都與會,節目由黨營的中視公司製作並即時播出。

1967年台北市被升格為院轄市後,市長就由國民黨官派,27年後終於再次恢復為民選。現任市長黃大洲遭遇脫黨自立門戶的人氣王趙少康挑戰,聲勢始終拉不上來。藉由這場造勢大會,女性聲樂家簡文秀演唱〈台北的天空〉時,黃大洲順勢走上舞台一起合唱後半段,成了當天節目裡的最高潮。

4年後1998年10月7日晚間,國民黨這次找來講了200次不選的馬英九出山,在台北中正紀念堂廣場舉辦「團圓夜,月浪漫」晚會,名義上是慶祝中秋節,實際就是在為台馬英九造勢,祕書長章孝嚴帶頭高歌一曲〈台北的天空〉,希望台北的天空「天天天藍」。這時〈台北的天空〉已成了天龍國裡國民黨的國歌。

2006年3月19日上午,國民黨主席馬英九訪美,首站紐約市在攝氏零度以下,但在法拉盛喜來登大飯店,僑胞組成的「大紐約泛藍後援會」為他舉辦的慶祝晚會,在〈台北的天空〉原主唱人王芷蕾帶領下,馬英九開心地與全場僑胞合唱〈台北的天空〉,國親新三黨終於首次聯手,熱情擁戴馬英九出馬競選總統,從民進黨手中搶回執政權。

到了10月1日晚間,在台北車站前舉行的反貪倒扁靜坐已進入第23天,主場地昨晚出現身穿白袍的〈台北的天空〉作詞者陳克華,與其他幾位也穿著白袍的醫師一同上台,陳克華高呼「希望未來台北的天空下不再有陳水扁」。

未來台北的天空下,不知會不會再有陳水扁?但未來台北的天空下,即使還有陳克華,他也不會再是「少年余光中」,而是「狼來了」的余光中。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6-03 00:09 回覆:
20180601新頭殼  管仁健〈台北的天空下還會有陳克華嗎?〉(摘)

嵩麟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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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20 16:41
未曾設想 我們是一群在地上被踐踏的人的鹽分
凝固以後 我們不同於黑臉煤礦 我們有雪白的皮膚
煤燃燒燃燒 我結晶結晶
我們可詩可頌 可成為風景 也可化為長河
不曾間歇 我們貫穿了人類的胸膛 我們一直孳生也一直滅亡
在鹽分地帶 我們雖然粗糙 雖然卑微
但我們堅持 是一群永恆的自由顆粒
在貧瘠的土地上發光 鹽啊 鹽啊 〈鹽〉/林佛兒

嵩麟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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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19 11:38
具神秘家傾向的德語詩人里爾克(Rilke,1875-1926),也有類似魯米的體會

 

諸神起先欺瞞地把我們引向異性

像兩個一半組成整體

但每個人都須自身擴展

如一彎細月充盈為圓圓的玉盤

……

通向生存的圓滿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5-19 16:55 回覆:

讀波斯蘇菲詩人魯米(Rumi,1207-1273)的英譯版短詩,頗有感思。

 

魯米的生命知心薛思(Shams),在魯米38歲時突然出現。兩人交融談心論道四年,對魯米的生命影響重大。魯米42歲時某夜,薛思突然消失了。

魯米曾向外千尋萬尋薛思不著,寫下這首體悟詩:

 

何必再尋找呢?

我本與他相同。

他的本質滲入我發聲,

我找尋的是我自己。

 

魯米的詩句隱隱地表達:向外尋求生命的知心,終究是徒然然而找尋似乎是必要的過程。魯米體悟到每個人本是圓足的個體,所以他才會說往內尋求最內在的自己(「內在的女人或男人」)

 

魯米另有詩句「愛人最終不交會」,愛是神之奧秘的觀側儀,透露出愛的艱難與深邃神聖。

 

神秘家這樣的體悟迥異於一般人,一般人總認為男人或女人,都只是一半,因而不斷地向外尋求另一半。


嵩麟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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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4/26 13:01
2018年04月26日 04:11 中國時報〈深海無言〉
林文義

遙祭困於水中未歸之人,深海如永夜,求生的仰望猶若祈盼星光的照映;來不及留下遺言,生死兩茫茫,他們存在或幻滅的魂魄想說什麼?

主啊,人類是如此悲哀;然而大海,卻那樣湛藍。

──遠藤周作《沉默》

鬼頭刀追食飛魚,由南到北的湧潮激浪,已成季節必然的日常;那麼在兒孫慌亂神色、苦尋不著失蹤的祖父病體、未見茫茫生死的祈求和等待的時刻,他們是否依循千年來祖靈的諭示──砍樹造舟,夜海獵魚?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4-26 14:19 回覆:

祈求和等待的時刻?事實上時間已歸零。

一切的一切都是碎片。堅強的金屬、柔軟的肉身,緊密依偎又支離零散……達悟島上的天主堂神父翻閱玫瑰經,晚風從敞開的窗外吹來,悄然掀起一頁──萬福馬莉亞!相信慈悲的神父慣性地在胸前劃了十字手姿,一襲晚風是否是深慟無言的死靈魂回來告解?

他們說了什麼呀?大島上漢人的語言,而今葬身海底的達悟族祖父聽得懂嗎?衛生所年輕醫師額間沁著急切的汗意,在子夜起風翻浪的海岸,熱切且焦慮地遙看幽黑深暗的遠方。

來了來了,微光緩緩挪近,流星閃眨著一絲暖意;救命的天使……奪命的死神?

兒孫啊,可別忘了季節日常,祖靈一再地諭求──夜海獵魚,砍樹造舟。

航空器名之:黑鷹。怎是橙與白相間的羽色?彷彿晚霞歲月和青春年華之印照,病體衰微的祖父在口鼻罩著氧氣管下的脣角隱約一抹安心的微笑,這是天使的羽翼,慈悲和救贖。

阿公,沒事哦,半小時後就到台東了。

阿公,病好了,回家再喫香芋和飛魚。

護伴的年輕女孩,是否這般溫暖地說。

睡或醒?夢或空?隔海四十五浬,追星逐月……猛禽黑鷹習慣在暗夜飛行嗎?茫茫無涯的太平洋是宇宙深深處的巨大黑洞,旋翼躁響的航空器聽不見白晝溫柔,黑夜暴烈的潮湧慢慢地、詭譎地張開如蝠般的爪牙,反撲而至!

嵩麟淵明(z7608005) 於 2018-04-26 14:23 回覆:

來不及留下遺言

就連鬼頭刀都沒聽見

晶瑩剔透的黑色翅膀

飛魚啊,我的青春

百合啊,我的心愛

典雅美麗的妻子靜靜

種著梯田間香芋

我們生養子女,安身認命

日落月升,都是達悟人

不知道會不會遭遇?在此一刻竟然憶起初識妻子時的情怯、靦腆……面坐的熱咖啡冷了還說不出話來。那時候,是否帶著一束示愛的紅玫瑰或者應該手寫一封情書?那是父母親的年代的古老玩意兒,今時誰還用筆就紙寫字?

FB、LINE一支智慧型手機足以傳愛,何必大費周章?此時此刻,多麼想對著心愛的妻子說:我是多麼多麼愛妳……。手機留在基地換裝的衣帽間個人櫃子裡,前端慎重操作的精密儀表板比智慧型手機還要智慧千百倍。

──我是多麼多麼的愛妳……。

不知道會不會猶如初識妻子時的情怯呢?

不是愛的突然降臨,而是難以預期的遭遇……好吧,領空的捍衛者、國土的聖戰士(怎麼還是電玩思考?青春新世代啊!)如果對岸中國解放軍的戰機接近時該如何應對?

這是三萬六千尺的高空戰術演練飛行,這是已無邊界限囿的太平洋海域,百浬外是日本宮古島、據說中國戰機時而穿掠而過,因為爭議不斷的釣魚台列嶼……遭遇了該怎麼說?

────這是中華民國領空,請離開。

父祖渡海而來的原鄉,陌生的中國大陸,對方的飛行員將如何回答?或者親切問好?如果劍拔弩張的對峙又該怎麼辦……。

法國達梭航太的戰機名之:幻象。多麼魔幻的稱謂,卻十足寫實的三角翼全天候飛行器;凝神專注的操作,不能分心,譬如想念妻子或者因「幻象」而想到馬奎斯以魔幻寫實盛名的小說……大海茫茫,雲?詭譎地猛然挪近!

悄然墜落,像秋黃的枯葉,還是青春正盛的美麗年華;猶若鏡面般白日映照的大海,若無其事地吞噬、接納,最後的回眸是什麼?

水妖呼喚或鯨魚唱歌

就連看不見的神都沉默

珊瑚驚嚇得怯於排卵

烏賊吐墨比暗夜更黑

紅玫瑰送給初識的妻子

因為情怯,冷了熱咖啡

這是最後最後記憶

我是多麼多麼愛妳

遺言啊,都來不及留下

遙祭困於水中未歸之人,深海如永夜,求生的仰望猶若祈盼星光的照映;來不及留下遺言,生死兩茫茫,他們存在或幻滅的魂魄想說什麼?終究是無言……。黑盒子最後信號的定位何處,千噚深海,幽暗悄靜,祈您真正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