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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與老樟樹
2008/06/11 22:19:12瀏覽5042|回應7|推薦53

這篇文章的標題,我原先想寫的是〈我與小說家黃春明〉或是〈小說家黃春明與我〉,可我有些怕我那個老鄰居,那個有話直說的小說家說我臭屁,所以才把它改成〈小說家與老樟樹〉。

我不曾上過學校,連幼稚園都沒讀過,正是人們說的目不識丁。但身為小說家多年的老鄰居,二十幾年朝夕相處,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感受著同樣的晴天或雨天,聽著同樣的鳥叫,怎能不多少受點影響?

雖說我只是一棵樹,畢竟樹和石頭和泥巴不同。樹就是樹,會點頭會搖頭,會發新枝新葉,有時也會跳舞唱歌。連小說家都承認,樹也有靈魂。

人們讀過的書裡,有所謂近朱者怎麼樣,近墨者又怎麼樣的格言。做小說家的鄰居,能說點故事應當不算稀奇。

我小時候便喜歡宜蘭鄉下這片荒野地,它離山很近,離湖不遠,上個朝代的老地主把我和其他的樟樹成排的種下,只是做為界址。誰也沒料到,將近三十年前建商會在這裡蓋了兩排房子,我們變成站在人家狹窄的後院裡,只要房子被買走,建商即幫忙砍樹。站在我右邊和左邊的那些兄弟,沒有一個逃得了斧鋸。

我想自己已是在劫難逃,每天做噩夢。從台北回宜蘭買房子的小說家卻告訴建商,他中意這一間,正因為屋後有棵大樟樹。建商趕緊巴結說,很多人把後院蓋成廚房,如果有需要,他可以把樹砍掉。

「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呀!」小說家拉大嗓門:「這房子才蓋一年多,樟樹在這兒已經住了好幾十年。你幫我蓋廚房只要屋頂挖個洞,它就能夠繼續望著它的天空。」

建商一面數鈔票,一面心裡嘀咕。人都說寫文章的、畫畫的,腦袋瓜總是怪怪的,真的沒說錯。

小說家從此成了我的鄰居,要說是房東也可以,我正住在他小小的廚房裡,膝蓋以上照舊享受著陽光和風雨。他在我身邊炒米粉、燉雞湯,常弄得我垂涎不已;他上二樓看書寫小說,也讓我在窗邊跟著看得兩眼發直。

有時,他拿起畫筆畫油畫,把太太畫成笑瞇瞇的菩薩,還畫過巨幅的龜山島,竟然仿照古人畫水墨,在油畫上題了一首新詩;有時,他畫漫畫,畫最多的是烏龜和蝸牛;還有一些時候,抱回來一大落花花綠綠的雜誌,跟鄰居的小學童做勞作那樣,把它們撕撕貼貼,變成風景或人群。

小說家藏身這個偏僻的鄉下寫作,卻交了不少民間友人,包括開素食店的、開日本料理店的、開雜貨店的,還有種菜的、養魚的、獵鳥的、專治跌打損傷的……

某一天,小說家突然想到現代人吃得太豐盛,既浪費又礙健康。於是突發奇想的下個決心,從第二天開始以受戒僧人為榜樣──過午不食。

如此經過四、五年,憑著早年打橄欖球和打架練就的骨架,這種簡約餐飲對他似乎沒有太大影響,甚至覺得吃得少精神反而好,他還以電話向住在美國的老爸炫耀遊說一番。但到了第六年,卻發現牙齦腫脹痠痛出血,口腔黏膜陸續長出一小塊一小塊青白色的苔斑,接著破皮潰爛,吃飯喝水都痛得受不了,吃了消炎藥、撒了消炎粉,皆不見好轉。

太太押著小說家向牙醫求診,牙醫師往口腔裡上下左右地瞧了一遍,便藉故把他太太叫到一旁,偷偷告訴她要有心理準備,暗示她說,如果小說家想吃什麼就讓他吃什麼,想到那裡玩就高高興興陪他去玩吧!

夫妻倆垂頭喪氣回到家,小說家整天傷心地癱在椅子上,不斷地搥捶胸頓足:「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還有好多小說沒寫呢?」

第二天小說家心有不甘的跑到台大醫院,找一位耳鼻喉科的老教授診斷,老教授神情嚴肅地看過他的口腔後,只說症狀看來不是很好,必須進行切片採樣檢驗才能進一步確定病因。

又經過幾天幾夜的煎熬,才由檢驗結果證實並非不治之症,而是長期營養不良所引起的黏膜潰瘍。老教授好氣又好笑的告訴小說家,這怪不得牙醫師,在台灣連乞丐都不至於營養不良,全世界大概只有非洲一些部落,因為連年戰亂和飢荒才找得到像他這樣的病例。

小說家還有一則鮮為人知的故事。

應當是看到哈雷彗星那年,鄉下地方螞蟻特別多,先是在屋外的牆角爬來爬去,成群結隊地日夜行軍,只要人們稍不留神,即潛進屋裡做窩築巢,連我抬在半空中的胳肢窩、耳殻子也不例外。每個星期假日,小說家回台北和家人團聚,螞蟻便趁虛而入,他只好向鄰人請教防治之道,鄰人介紹他到農藥店買一種專治螞蟻的藥粉。

買到的藥盒上,密密麻麻的說明文字比螞蟻大不了多少。小說家請老闆教他怎麼用?老闆把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尖端湊在一起比劃著說,每隔個兩三天,捏幾撮子往螞蟻行經路徑上撒,牠們就不敢靠近了。

小說家照著撒,果然獲得神效。傍晚,他便放心地和朋友前往某戶人家品嚐對方弄來的豬睪丸,兩粒豬睪丸用麻油跟老薑爆炒後淋上高粱酒燉煮,確實新鮮美味。幾個朋友都勸說,小說家經常用腦過度,要多補一補,他在盛情難卻之下真的多吃了一碗。

第二天回台北之前,他又撒了一遍藥粉。結果人才到台北,腦袋便暈糊糊地。小說家心想,許是前一晚吃多了豬睪丸補過頭了,不好意思去看醫生,所幸頭暈了幾個鐘頭,睡一覺醒來也就好多了。
卻沒想到,第二個週末回到台北以後,又出現相同症狀。這回他可沒吃豬睪丸,大可以理直氣壯求醫了,醫師量了脈搏、看了瞳孔和咽喉,又用聽診聽了心跳,卻找不出毛病在那兒,便安慰他說,北宜公路開車要經過那麼多驚險彎道,一定是累了,多休息吧!

等到第三個週末,小說家撒完藥粉,突然靈光一閃,直盯著那盒藥粉看,心想這兩次回台北就頭痛,莫非是藥物中毒?他從書桌上找來老花眼鏡戴上瞧個仔細。天啊!盒子上明白寫著此劑含劇毒,不可直接與肌膚接觸。他竟然照著農藥店老闆的示範,直接用幾根手指頭去撒佈藥粉,怎能不頭昏腦脹?還差點錯怪了豬睪丸。

還有一回,一根魚刺鯁在小說家的喉嚨,嚥不下去也咳不出來。幾個民間友人紛紛獻策,小說家廣納雅言,人家說喝醋有用,他就喝醋;有人送他整本的符咒圖繪,還依樣畫了一張化骨符,燒成灰燼化在開水裡讓他喝下肚裡;糯米飯糰、麻糬不知道囫圇吞了幾個,燙韭菜也不知嚥掉幾把,還是沒能把那刺化了或夾帶下肚。

那魚刺硬是鯁在喉嚨不上不下,小說家終於豎起白旗,向耳鼻喉科醫師求助,費了好大工夫才把它用鉗子夾出來。醫師拿下眼鏡,用著已經擠成鬥雞眼的兩粒眼珠子,瞪著小說家說:「黃先生,民間那些方法是早年醫療不發達,無處求醫而不得不採行的辦法,你是個現代人,讀書寫書的識知份子,怎麼會讓這根刺留在喉嚨裡發炎蓄膿?」

小說家的鮮事還真不少。話說某個黃昏,小說家推開書本和稿紙,到附近田野去散散心,結果撿回來一條比原子筆短小的赤尾青竹絲,還把牠養在一個透明的塑膠盒子裡欣賞牠探頭探腦的姿態。小說家當然知這條三角頭、紅眼睛的赤尾青竹絲是毒蛇,和另一種無毒溫馴的青蛇不同,卻仍不免想到雷峰塔,想到法海和尚,想到白蛇傳裡的小青,便把牠寵物般留在身邊。小說家要出門,就將塑膠盒放進冰箱,讓牠乖乖冬眠。回來想看牠的時候,再從冰箱取出盒子,對著牠呵幾口氣,喚牠起床。

小說家還養過蜥蝪,養過烏龜,幫牠們取名字,讓牠們成為他四格漫畫裡的主角。

宜蘭市鬧區有座廟,基地要改建住商大樓,廟必須搬到樓頂重建。拆下來的磚頭和木料棄置一旁。斜對面一家咖啡店老板撿回來幾塊老紅磚,小說家跟著去看熱鬧,發現已經躺在地面上的四個彩繪門神瞪著大眼向他求助。那厚厚的原木門扇,頗具重量,小說家和咖啡店老板一前一後扛著,一次只能扛回一扇,等他們扛完第三扇廟門,走第四趟時已找不到最後那扇門神。小說家告訴咖啡店老闆說,那個門神可能不耐久等,自己東跑西闖肯定走失了,看來這四兄弟再也無法團圓了!

這許多年,三個門神老兄充當保全,幫著小說家看前門,我一個人留守後門。不過要幫小說家看門,還不容易哩!到過小說家住處的客人,可說五花十色。在我的記憶裡,有當縣太爺的,有揹著相機的記者,有畫畫的,有演電影的漂亮明星,有拍電影的導演,還包括了幾個說起話來咿咿哦哦的外國人。其中,當然以寫文章的最多,也許是所謂的臭味相投吧!

我不是個偷窺狂,看到聽到這麼多,要怪就怪小說家把寫作的書房設在二樓後方的窗邊,不管是他還是我,誰先睜開眼誰就會先看到對方在做些什麼。我手舞足蹈胡言亂語地唱歌,他只能忍受;他穿著背心,揮汗如雨地向一群學生表演歌仔戲的唱腔身段,我也照單全收。誰叫我們是老鄰居。
說到這兒,你一定很想知道人稱大師的小說家怎麼寫他的小說、劇本和童話吧!

如果,你以為小說家只要攤開稿紙就像打開水龍頭那樣,嘩嘩啦啦流個不停,那麼想你可就錯了!你若仔細看小說家那一頭捲髮就知道個大概了,那捲髮大半固然是父母生成的,可小說家那十根指頭也有不少功勞。早些年,甚至還有幾支菸斗薰得我頭昏眼花,好在那幾年他經常到附近水溝邊採來大把的野薑花供著,總算讓空氣清淨許多。

如果,你以為小說家是天生下來就那麼有學問,腦子一打轉就可以寫出讓人看了又愛又恨又笑又哭的小說,那麼想你可就錯了!我經常看到他戴上老花眼鏡,捧著書本坐下來,蹺起二郎腿跟那個什麼契訶夫、莫泊桑、芥川龍之介、沈從文……,這些人藏在書中的精靈眉來眼去的,嘟嚷個不停。
小說家真是寬容大度的人。二十年前,他看到我被廚房的磚牆緊緊框住,只能哈著腰、歪著脖子從二樓跟他打招呼,立即找來工人掀掉廚房屋頂,打掉磚牆。鄰居看到,說早砍了它便不會有這些麻煩!小說家趕緊聲明:「哦,我不是要砍樹,是要拆牆,把廚房移到屋裡,好讓老樟樹自由伸展手腳。樹跟人一樣,站久了也要伸伸懶腰。」

最近幾年,小說家忙著教小朋友演戲,四處去演講,還找了朋友編一本文學雙月刊,天天忙得團團轉。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了許多,害得我只能每天天一黑就合上眼睛睡大覺,早上又賴床。更可恨的是,從來沒有人教樟樹怎麼減肥瘦身,弄得我稍稍手腳,就會探進左鄰右舍的院子裡。

小說家覺得對鄰居不好意思,見人就賠不是。最後肯定是找不出兩全其美的解決之道,便明白地告訴我說,這回只能設法幫我搬家了!他就是這麼一個有話直說的人,講話很少拐彎抹角。

其實,我從小即怨嘆老天爺為什麼要我成為一棵樹,人家蹲在門口看門的狗兒,三不五時還能跟著主人外出溜達,我卻要一輩子住在同一個角落。那一天礙了人家,很可能被碎屍萬段。在沒有和小說家成為鄰居之前,我天天都會踮著腳尖,望著遠處公路上的來往人車,真羡慕那些車那些人能夠自由自在地到處遊逛。沒想到,一輩子不敢奢想的事兒竟然臨頭,真令我又驚又喜。

曾經有內行人說過,小說嘛就是瞎掰瞎扯的故事。小說家說的事兒,往往和他寫的小說一樣,不一定能當真,但這回影響到其他鄰居,就不得不認真。隔不久,果然來了一位高中校長,說要把我搬到他的校園裡。

這位校長比我想像中年輕許多,畢竟是讀過很多書的人,所謂知書達禮那種人。他帶著學校職員和園藝商人勘察時,扛來一張摺疊桌子,擺上酒菜,燃上炷香,讓我和土地公話別,真是貼心。

我想那個園藝店老闆,小時候可能不是個好學生,他看到校長親自出馬,便把我當成早年的中學生,竟然用電鋸把我一頭長髮剃得精光。等我到了新居的校園裡,可真糗大了,全校一千多名男生女生那有什麼髮禁?前後左右,單我一個還停留在戒嚴時期。每個人經過我身邊,都會瞪著大眼睛朝我看,好像我是個怪物那樣。

在這個嚴寒的冬天,如果要推舉誰是全台灣最急切盼望春天來臨的,我絕對是第一名。

說實在,我還滿喜歡這個新家。寬闊的草坪,進進出出都是充滿著青春活力的年輕學生,單看著他們,自己的眼睛都會跟著閃爍亮光。附近還有一口噴水池,當它高興的時候,常自以為嫵媚的擺頭弄姿一番。

當然,我很想念和小說家當鄰居的那段歲月,如果你們看到小說家發表什麼作品時,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偷偷寄一份給我。我的新住址是──宜蘭市260復興路3段8號宜蘭高中大門口。收件者姓名,麻煩你寫上「樟樹爺爺收」就行了。

等過一個春天和夏天,我長出新的枝葉,撐起翠綠的遮陽傘,你便可以來樹下坐坐,說不定我還能夠想起小說家其他有趣的事兒。

原載《聯合報副刊》
照片說明──全部為吳敏顯所拍攝──
上圖:小說家黃春明為宜蘭社區大學「書寫宜蘭班」學員講解歌仔戲,老樟樹就站在窗外旁聽。
中圖:老樟樹原本住在小說家的屋後。
下圖:老樟樹移植到宜蘭高中校園時被剃了光頭,是全校唯一受到「髮禁」者。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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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應文章

雅欣
很喜歡
2008/07/22 23:42

那天在報上看到這篇文章

超喜歡的

再在九彎十八拐拜讀一次

今天又再讀一遍

還是很愛

果然,吳老師的筆不是蓋的


鄭毅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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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您會大駕光臨
2008/07/03 00:34
受寵若驚了

**J I M**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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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故事真窩心
2008/06/29 10:41
是否該找迪斯尼拍這台灣鄉村溫馨動畫電影呗!!!

水月草
寫得真是好呀!
2008/06/17 13:40

吳老師您好!

您帶我們拜訪了小說家與老樟樹,交出一份挺棒的作業,而我卻交了一張白卷,

真是慚愧極了!罰我回家面壁思過。

此篇佳作,可否授權轉載於基金會部落格?

敬祝

心想事成


林錫銘‧攝影筆記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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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
2008/06/13 02:33
敏顯....把春明兄寫得靈活靈現......他還住龍潭嗎?

ellen chou 雨僧 晴時多雲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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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也有命
2008/06/11 23:14
小說家有情﹑老樟樹有命﹐又遇到另一位小說家﹐他又是記者﹐又會照相﹐於是............

沙漠之花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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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2008/06/11 22:48
老樟樹,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故事,讓我認識小說以外的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