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微延卿

本文轉載自 人微延卿部落格

上週六去誠品看陳心怡拍的紀錄片《被俘虜的人生》，她父親的故事。

男主角陳書言原本是共產黨員，被國民黨俘虜之後滯留台灣。經過一番思想改造教育，在台灣展開了新生活。

片子是今年拍的，片中的他垂垂老矣，不復當年讓國民黨節節敗退時領取大筆獎金的意氣風發。失落與鄉愁，應是纏繞他一生的夢魘。吞下黨證的那一刻，作戰獎金被沒收的那一刻，看著母親為他做的而他一直捨不得穿的鞋子被燒毀的那一刻，彷彿命運之魔封印了他人生中所有可能的樂觀與開朗的思維。

不難想像，從戰敗的那一刻起，只要他能活下來，他的未來就註定要在菸與酒中捉迷藏。

因為我們無法想像那種恐懼。他沒說出來的，你必須自己去想像。假使你青春正盛，夢想著大好將來，卻突然有一天被囚禁在一間只容旋身的斗室，不知何時才會被釋放，甚至不知會不會被釋放，隔壁不時傳來已經不知被關多久的人淒厲的嚎叫，你預料自己可以撐多久不發瘋？一年？一個月？我猜我只要一星期就完蛋。如果有幸被放出來，但是仍然有可能被抓回去－－如果你表現得不夠乖巧－－那就是終生的陰影，直到現在仍使陳書言戰慄的陰影。也許我的想像與他的遭遇不一樣，也許他遇到的是更可怕的折磨。如果你身邊有這樣的老人，他真的需要被體諒。歷史中的小人物沒有對錯，沒有人應該帶著原罪。

所有的液體，他只愛酒。他恨水，因為自從古寧頭之役他被俘之後，就是台灣海峽這灘大水讓他回不了家。他說以後要把骨灰灑在公園裡的涼亭下，因為那兒有小孩子玩耍的熱鬧，又不會淹水。其實我想，他更希望能把自己的骨灰放在家裡，只是他不好意思明講。雖然他自閉疏離憂鬱悲傷暴怒焦躁，（這些是否都緣於需要愛卻不擅於表達？）他仍戀著「家」，那棲身數十年的場所，有他說不出口的又愛又歉疚的對象。

他說從去年12月26日去醫院之後，記憶力就開始衰退。很多事情他不記得了，卻清楚記得去年12月26日這個日子。為什麼呢？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記憶如此清晰？或許真的沒有什麼，只是一個令他心驚的轉折，忽然發現許多記憶消失了。

即使家裡再怎麼熱鬧，他依然是個孤獨老人。

關閉了與人溝通的管道，他讓自己逐漸視野模糊，聽不清楚。當衰頹的他在影片播映完畢被攙扶起來向觀眾揮手致意，有一瞬間，他眼中似乎重新流露對生命有所憧憬的可能性。

那一天，最耀眼的是心怡。她跟她的夥伴們穿著同一款T恤，但是她的就是不一樣，兩邊的袖子剪掉了，東一組西一組亮晶晶的裝飾釘在衣服上，非常有創意。她這部片子拍得好極了，讓人感動，耀眼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