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同學：

今年是第三度來到長庚大學醫學系「生死學」課程與你們分享父親臨終時的短片。看完上百份的報告，有種百花齊放的感覺。過去兩年，同學大抵都是說著觀影的感想，若有同樣經歷過至親死亡的同學，就會分享故事。

今年之所以百花齊放，有幾個原因。首先，終於有同學對我有質疑聲音，但只有一位可以明著很有條理敘述，因此我給他最高分；其次，從同學的報告中轉述，有不少同學覺得我討論死亡跟拍攝父親臨終短片是沒有意義的，但這些覺得我很愚蠢的人，卻沒有在報告裡反應（因為所有報告都是讚美之詞），所以批評我很蠢的人，是不是說謊了？最後，還有一些同學報告互抄。我說互抄，是因為不知道誰抄誰，所以一起給了最低分。

以下是我改完作業後的幾個重點：

【之一】

同學：「一群同學在想，既然沒有人能告訴我們死亡到底是什麼，而死亡又讓活著的人那麼悲傷，為什麼我們要浪費活著的時間探討死亡呢？」

我：「你們的討論真有意思！既然不知，討論再多也沒意義，為何要浪費時間想一件我們永遠都得不到答案的問題？是不是切斷我們悲傷與恐懼的神經，會更完美？但，做不到啊！如果它是我們閉上眼睛就可以看不到的，那大家一定會如此輕鬆待之。我們不知道死後究竟會去哪，這是最根本的問題。你努力一輩子，認真唸書，將來還會認真工作，認真打拚養家，如果死了，是不是什麼都沒了？你會不會困惑：終究是一場空？那為何我還要這麼努力？這是大家開始好奇關於死亡種種的開始吧。也許，不是起因於悲傷而討論死亡，而是出於恐懼，恐懼到頭來一場空，所以才想了解死亡？」

【之二】

同學：「在看影片時也有聽到不一樣的聲音，有人就說：她是白癡嗎？為什麼爸爸都快死了還要拍紀錄片？」

我：「哈哈哈，大概覺得我很蠢吧！但為何我改作業到現在都沒有看見有人在報告裡反應？這表示，有人說謊喔。心中覺得我很白癡，但報告卻一再讚美我很偉大勇敢⋯⋯我很想知道說我白癡的人是誰，因為我要扣分！理由是，他不誠實。心中對片子或對我反感，作業卻說被我感動、收獲很多，這是對自己不誠實呢，所以應該扣分噢。我是認真的啊，對自己要誠實，你才會有組足夠的力量面對挑戰，並繼續走下去。」

【之三】

同學：「若有一天到了我身上，我是否能承受得住？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那樣的失去，會是胸口永遠的傷，永遠的痛，一個永遠填補不了的洞。⋯⋯一條人命失去的同時，醫生的身上，便多了一份愧疚，愧疚於無能為力。」

我：「親愛的，你怎麼看待死亡？你很害怕嗎？你覺得死亡是什麼？因為這攸關你後續面對與處理死亡的態度與方式。」



【之四】

同學：「醫生需要自己被插管試試看嘛？其實我不認為，就像救生員要知道CPR有多痛，所以他要接受其他人的CPR？當然不是⋯⋯媒體常常批評哪個醫師沒有醫德，但很少人看問題的根源。我們現行的健保與醫療體制，要求的是看幾個病人⋯⋯醫院要的是醫生幫醫院賺錢的醫師而不是慢慢看診的醫師，如果這發生在企業，大部份的人會批評企業，但這發生在醫院，大部份的人卻把矛頭指向醫生。」

我：「你的想法非常銳利，也很勇於表達，這份報告應該是全班唯一直接提出質疑的聲音。⋯⋯」

這份報告，是全班最高分。不論這位同學的思考周全與否，但我知道他試著表達自己的感受，而非揣摩我的想法，寫出可能會贏得我心的文字，簡單說，就是不會用討好的方式完成這份作業。這種態度理應很基本，但是在我們一切都向成績看齊的教育價值裡，成績的重要性顯然遠勝表達看法，這位同學甘冒「不狗腿」的勇敢心情，值得鼓勵。

【關於抄襲】

今年，是我第一次發現同學彼此抄襲作業，而當我發現不止一組同學互抄報告時，其實有點難過。因此我把這些感受，在臉書跟友人說：

「我很希望有機會跟互抄的同學溝通，想聽聽他們的想法。因為這對我來說，比隨便寫作業交差都難過。這件事，看似與醫德無關，但如果為了成績過關就可以偽造作業，那麼以後他們要遇到醫療糾紛或者其他問題，是否也會一樣想要諉過？我希望他們知道這件事情讓我憂心與不舒服的地方。他們一路都是為了成績長大的孩子，很多事情，只要成績好，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但他們也都希望是好醫生，所以嘴巴上或者心情上，的確都希望自己勇敢，但真的遇到狀況，可能都會閃躲，這是本能。需要時間培養他們的勇氣，也要讓他們真的知道，表達跟犯錯，都是可以被接受的，但他們一定要面對。這是我的想法。

抄襲是表象，我希望他們能夠面對自己為何想要用這種方式過關？有同學也是隨便寫寫，很明顯看得出來，但至少，他擺明交差，不會把自己裝飾得很漂亮。

想要交差、卻又希望漂亮過關的，這就很貪心了～～這次我給了一個男生最高分，他是完全質疑我的，但是他很有條理也有勇氣。我覺得他的表達，是值得讓大家知道的。

他們有太多人一直說我多勇敢，說我片子多好，其實都在討好呢！這樣很難有激盪啊～可能因為他們（包括我們自己），都在這樣的教育價值觀下成長，一時半刻真的很難勇於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見。尤其又是念科學的，數據最大，客觀是標準，思辨、反省、表達感受與情緒，對他們來說，好難也很陌生。」

依舊謝謝今年聽我分享的醫學生同時也是準白袍們。

整理出這篇文章放在部落格裡公開，絕非要讓大家質疑你們。因為可能沒有機會再遇上，所以希望有緣的話，你們可以從這裡看到我的感受。

我也希望其他人看到這篇文章時，請不要用批評與責備的角度來質疑這些同學。不要忘了，鄭捷與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關；每個孩子、每個學生、甚至每一個我們，都在這個環境中汲取養分成長，我們都是彼此餵養的一份子，沒有人可以抽離表態：一切，與我無關。唯有這樣，我們才可能真正去思考問題所在。

依舊謝謝你們，而我仍相信，你們會越來越好！

2014。芒種大雨午夜（芒種逢雷大雷，會是豐收的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