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金曲唱出時代精神與集體認同
◎沈政男

台灣最重要的流行音樂獎項，2017年第28屆金曲獎的頒獎典禮在日前舉行，今年的兩個特別貢獻獎之一，頒給了81歲的寶島歌后紀露霞，現場並由本屆五位金曲準歌后獻唱她的代表作〈望你早歸〉，場面動人。

流行音樂是當代最能反映時代精神與集體認同的文化活動，而紀露霞的歌聲就唱出了二戰前後日本統治對台灣社會的影響。〈望你早歸〉裡的「你」，在當時聽眾耳裡，指的就是被派到南洋從軍的台籍日本兵。當時的台灣流行音樂只有台語歌，而作曲家普遍受到日本流行音樂影響，比如〈望你早歸〉的作曲者楊三郎，就曾到日本學作曲。與紀露霞齊名的寶島歌王洪一峰與文夏，以及其他歌手，共同唱出了二戰後台灣人在困苦中對未來的想望。

既然受到日本影響，何以〈望你早歸〉無明顯演歌味？須知演歌到了二戰後才逐漸在日本形成流行曲風，影響台灣則是更後來的事。國民黨來台以後，台語歌壇除了有本土音樂家的作品，也大量翻譯了日本演歌，並且在轉音與口氣上模仿演歌。今年金曲獎最佳台語女歌手曹雅雯，就出身於台語的演歌傳統。

二戰後，國語歌在台灣社會興起，漸漸凌駕台語歌，起初由隨國民黨來台的音樂家與歌手延續上海樂風，唱出對故國山河的懷想，後來在1970年代劉家昌出現，用他捕捉優美旋律的才華，譜寫諸多歌詠情愛的歌曲，搭配瓊瑤電影，受到已經開始有點閒錢，可以看電影、聽「四聲道」音響的台灣人歡迎，也造就了鄧麗君、鳳飛飛等國民歌后。日前在台北小巨蛋舉辦演唱會的費玉清，也出自劉家昌門下。

1976年，李雙澤等人穿牛仔褲彈吉他，唱「自己的歌」，開啟了校園民歌時代。校園民歌手的音樂涵養來自1960年代的美國民謠歌手巴布狄倫等人，象徵美國文化在經濟援助夾帶下，滲入了台灣社會。校園民歌的主題不乏對長江黃河的想像，但那些音樂家並無中國經驗，只因受到教科書與家庭教育影響，而產生中國情懷。

同樣受到巴布狄倫啟蒙，羅大佑卻在1980年代初戴墨鏡彈電吉他，以吶喊之聲唱出「台北不是我的家」，開啟了台灣流行音樂的搖滾年代。那時的台灣社會，在歷經兩位數的經濟成長以後，人們已經累積了對時局發洩不滿的勇氣，於是藉由音樂家的歌聲表達出來。羅大佑在今年金曲獎頒發最後兩個大獎，頗符合他的音樂地位。

很巧地，在1980年代初，台語歌也隨著音樂家蔡振南與歌手洪榮宏的出現，逐漸找到屬於自己的曲風。這波新台語歌後來有兩股發展方向，一是由江蕙發揚光大的改良式台語演歌，另一則是由陳明章、林強等人帶動的新台語民謠與台語搖滾。後者的影響，在今年金曲獎最佳台語男歌手謝銘佑的作品裡清楚可見。

1987年台灣解嚴，隨著政治鬆綁，流行音樂的創作能量爆發出來，各類曲風紛紛出現。校園民歌在這時已經式微，原因之一是本土認同興起，另一則是王傑從香港帶來了有別於字正腔圓的隨興唱法。香港流行音樂從那時開始影響台灣，直到今天仍受到台灣歌迷廣大喜愛，比如出席今年金曲獎的草蜢，以及獲頒最佳國語男歌手的方大同等。

從解嚴後到世紀末，是台灣流行音樂的盤整期，新的國語與台語流行曲風逐漸出現，而英美搖滾樂、日本偶像歌手的影響也陸續進來，再加上創作題材的突然暴增，樂壇一時之間可說人才輩出，好歌不斷。當時的代表音樂家之一，就是另一位獲頒今年金曲獎特別貢獻獎的歌手張雨生。張雨生過世至今已二十年，但廣大歌迷還是無比懷念，陶子與張惠妹一講到他還是淚漣漣。張雨生以〈我的未來不是夢〉一曲，唱出了那個房價與股票飛漲，街頭三天兩頭有示威遊行的年代，台灣人的生命力。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後，周杰倫橫空出世，將嘻哈音樂唱成了音樂主流，而本來已經逐漸沒落的搖滾曲風，也藉著五月天的寫歌才華，在一首首悅耳又勵志的歌曲裡獲得延續。2000年政黨輪替，原住民語與客語歌曲受到官方重視，幾年後金曲獎因而增設了相關獎項。這些年原住民語與客語歌曲，曲風更加豐富多元，與國、台語歌不相上下，其實已經沒有必要再以語言區分獎項。

周杰倫與五月天的音樂，至今叫好叫座，也能攻上金曲獎，但畢竟他們已經成名了將近二十年。網路與手機世代興起以後，這些年台灣流行音樂悄悄有了不同轉向。這幾年金曲獎有越來越多中國音樂家與歌手來台參賽，也獲得佳績，比如今年在典禮上表演的李榮浩，以及今年獲獎的爵士音樂家秦四風與演唱組合Mr. Miss，他們的作品水準已經不遜於台灣音樂家。

當然，今年金曲獎最讓人眼睛一亮的，是獲得年度歌曲與最佳樂團獎項的草東沒有派對。草東成員穿一身黑走上頒獎舞台，還有他們帶給樂壇的震撼，都讓人想到了當年的羅大佑。他們的歌曲元素，有來自英式電子搖滾的輕靈撥奏，有來自美式油漬搖滾的頹廢吶喊，還有顯然是受到中國獨立民謠歌手與獨立樂團影響的社會針砭，以及最特別地，模仿對岸的中國腔咬字。聽他們的咬字，會以為是來自對岸的樂團，但他們卻是道道地地，靠著文化部補助才能出片的台灣年輕音樂家。金曲獎評審說，「他們是悶世代的爆發」，固然沒錯，但更讓人驚訝的是，他們受到了中國獨立樂團與新世代搖滾音樂的重大影響，其背後的文化意涵值得台灣社會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