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宣布自己的死訊 

【聯合報╱文／郭漢辰】 2009.05.22 04:30 am    

我懷疑母親處在半昏迷半清醒之間，她熟知往生後我必須要做的事情，要我通知大哥、弟弟回家，好準備她的葬禮…… 

「我死了……」

那天，躺在一樓客廳黑色沙發上休息的母親，突然直起身子，向我宣布她自己的死訊。

她接著躺回沙發上，還把原先蓋在身上的棉被，向上方一拉，往臉上蒙去，她全身收攏在被子裡，彷若一個往生的人。 

但我想，她明明還會說話，她明明還有肢體動作，我清楚聽到她在棉被裡呼吸的窸窣聲音…… 

自以為上奈何橋

到達另一端鬼域

家裡只有我一人正聆聽母親的喃喃囈語，聽到母親說她自己已死去，心裡除了大為震驚外，我真的不知道該相信，還是不相信她所說的話？ 

一個活生生的人，對著兒子宣布自己的死訊，彷彿小說那般令人難以置信…… 

我猜想母親應該是「肝昏迷」發作，肝硬化患者病情嚴重時，體內無法排出阿摩尼亞等毒素，毒素會因而跑遍全身，最後鑽入腦部，影響病患的腦部運作，讓病患陷入空前的混亂。我記得上次醫生是這麼說的。 

母親之前曾肝昏迷過幾次，看似昏迷又有些清醒，整個人胡亂喊叫，但我知道那是養我育我的母親，被疾病折騰得不成人形的母親。我卻不了解這種疾病，竟然會讓她自以為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她真的以為自己就要跨過奈何橋，到達另一端鬼域…… 

「打電話給大哥、小弟……」，棉被裡傳出母親如幽靈般的聲音，卻仍有著她作為母親的威嚴。 

我懷疑母親處在半昏迷半清醒之間，她熟知往生後我必須要做的事情，要我通知大哥、弟弟回家，好準備她的葬禮。 

另一方面，我也忖度一個正常的人，不可能躲在棉被裡，宣稱自己已離開這個世界。 

母親還活著

要怎麼祭拜 

客廳裡飄著凝重詭奇的空氣，我看著母親身上蓋著那條因前一次吐血才洗乾淨的棉被，心裡有些發怔，但還是撥了電話。 

大哥接到我的通知後，不到半個小時，就帶著大嫂趕回家裡，兩人一踏進家門，棉被裡的母親，聽到他們的腳步聲，立即交代下一個我們要辦的事情。

「你們去拿香向我拜拜……」，躺在棉被裡的母親，如此下達著命令。 我和大哥無可奈何的對看著。 

兩人心想，拿香祭拜？ 

可是母親還活著，要怎麼祭拜她？如何拜？ 

我和大哥想了想，終於聽從母親的話，但還是無法拿香來拜，兩人只好跪在地板上，舉起雙手向躺在黑色沙發的母親膜拜。 

我們心裡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好在母親並不在意我們是空手，還是拿著香燭，畢竟有誠意最重要。又過了半個小時，連弟弟都趕回家中，加入我們跪拜的行列。 

這期間我們也動員了母親的姊妹們來安慰她，她還是執意認為自己已不在人間。 

就在母親宣稱自己往生之後的兩個小時，她慢慢疲累睡去，如果不是她胸膛還有上下起伏，我還以為她真的已離開我們。 

隨後我和大哥、小弟趕緊把她送往醫院，進行毒素排除等肝昏迷的治療。 

等她清醒後，根本不知自己曾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她照樣過著每周定期洗腎、偶爾肝硬化發作的百病纏身的生活。她早已遺忘這段宣稱自己往生的事件，彷彿這事沒發生過。 

家裡人的都想，母親活著比什麼都重要，就把那事埋藏在所有人的記憶裡吧。

宣布自己死訊半年後

母親被送入加護病房

只是不知是巧合，還是命運原本就如此安排。 

就在母親宣布自己死訊的半年後，母親真的因腎衰竭、肝硬化重度昏迷，被送入加護病房，進行緊急治療好幾天。 

家人們天天都去加護病房探視她，每個人心裡都希望如往常那樣，母親從驚險中獲救，就好像那天她宣布自己已死之後，最後仍然好端端的出院一般。 

我在加護病床前，看著一次比一次病重的母親的臉孔，心裡為她疼惜著。我低下頭來，在昏迷不醒的母親耳畔，低喃著一些她生病住院時的事情及笑話，我還說，有一天要和母親說說，她宣布自己死了的這件事，把這事當成笑話講給母親聽，或許心胸開朗的母親，聽到這件事還會哈哈大笑起來。 

沒想到那次母親再也沒能夠出院，也無法聽到這件她宣布自己死訊的「預知死亡紀事」。 

醫生站在加護病房前，宣布她真的往生時，我心裡忽然響起母親在半年前親口說的那一句話：「我死了……」我的眼淚從臉龐簌簌滾落，像一場夏日的西北雨，完全無法控制的落下……  

【2009/05/22 聯合報 繽紛版】@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