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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1/18 06:37:14瀏覽4125|回應0|推薦7
很晚了,外面一片寂靜。隔著窗櫺卻聽到街那頭傳來小孩的哭泣聲,為什麼這麼晚,還有小孩在街頭哭呢?邊哭邊走,已經是夜晚三點半了,小孩的父母何以放任他在外面,不領他回去呢?很奇怪!聽起來約莫只是四、五歲小孩的童稚聲音,最多不逾六、七歲的小男孩的哭聲。他哭得很傷心,不時抽搐。間雜著咳嗽。悲傷的哀泣,為的是什麼?不停地叫阿母,或喔!媽媽。呼號的聲音始終在不遠的週圍打轉,彷彿一直在原地徘徊,不曾走遠,是什麼緣故這麼夜,這麼小的小孩要在昏暗底街頭飲泣?父親打了他麼?或是走失了迷了路,還是找不到回去的路途。

我在桌前燈下坐著寫一篇文章不斷地猶豫是否要站起來看他一眼,他沒有停地一直在哭,仍然夾雜著哽咽呼喚母親。直到末了,我還是抑制住自己的好奇與同情,沒有到窗口去看一眼。

街頭小孩的哭聲,是很久以前的記憶,那時候自己還是個少年人,現在回憶起來,會覺得奇怪,就會那麼忍得住心腸,讓那麼小的孩子孤單底徘徊哀哭,他那時是多麼地需要援手,多麼需要一個成人來幫他解除困境。可是我就能無動於衷,連站到窗前看一眼都不為。想來那時的自己是非常怯生與膽小怕事,這樣的性情使得我遇事不容易挺身而出,那時候的自己很像躲在洞穴裡的原人,整天只知在屋子裡武裝自己,實際上一點用處也沒有。

後來情況是怎樣?由於自己的冷淡不管閒事,無從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次晨當然不會向街坊打探,況且向來也不曾與門口的鄰人寒暄,他們都不理會的事情,我當然沒有理由攬來多事。很自然地漠然地看待週遭人與事地演變,如不發生在自家身上,就好似不曾相識全然不相干。

過去了那麼久的情境並不會浮凸重現在記憶裡,想像裡的過去是靜止不動的,有些像剪影呈現在黃昏的背景裡。追憶久遠以往的情事並不會十分真切地浮現,常懷疑過份清晰的情節是推想過程裡,自動附和湊合上去的。況且部份情境應該是喪失了,不會記得那麼清晰,更且感傷與譴責的意思應不會出現,自己從沒那麼善感而情緒化。也許週遭並沒有太多的變化,一切的一切跟很久以前的從前,並沒有太多的差異。是嗎?不是的,是有太多的變化,環境一直自己在修復癒合。傷口不會停在原處而不修復。在記憶深處永恆埋藏著種種的不幸與災難,就拿以前住著的老街來說,隱晦底意識裡面覺得好像曾遭遇到突發底大災禍,街面上住著的人齊聲發出「喔」地一聲,望著一整排矮屋齊整地倒下來似的。雖僅只是片面的印象殘留在腦際,可是晦約見之中,總覺著無盡的不幸還是災難,永遠棲伺在旁邊張著大口等待必然的時機的到來。

之後離開學校,服完兵役就開始為謀生而奔波,身不由己的在社會中打滾,如問我學到些麼,就是不息地跟著群眾的風向往前滾去,如果這叫做學習,那就是學著些糢糊底具体行徑,甚麼並不打緊,要說明也解釋不上來,反正大家都這樣子做,跟著應不會錯的。乘著吹南美風時,我也隨著風潮來到南美洲某一個國家,學著別的韓國人印度人或是台灣人做起賣貨郎,跟那兒的城裡的中盤商或做進口批發的同國或本地人批了些日用貨品,每天一大早就開著日製小貨車到較偏遠的郊野住宅區零售販賣,起先還蠻有些賺頭,慢慢地同國人越來越多就不行了,一年年地過了很多年,每天背了一大袋貨品,在大太陽底下的異域一步一頓地沿門挨戶地叫賣廉價的生活物品。到處打恭作揖,感覺上就像隻烏龜頂著厚重底外殼緩慢地向前移動,越做越乏味。這麼多年來辛勤的工作,狀況並沒有顯著地改善。心理上卻疲乏了,同時也厭倦這樣子的生活,年少時曾經有過的夢又浮現出來,幻遊之舟雖已腐朽仍在漂浮,人生應該並不止於銷貨、吃飯、睡覺。感到自己生命的奮鬥歷程已經結結實實歷鍊過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以休手了。過往不實際的夢幻又再復甦。也許人類所有的努力,只是在如何地餵飽自己。但是如果不在乎如何餵飽自己,不企求過度的飽足,不想讓過多的食物噎住食道。又有甚麼是不可為的呢?

又繼續奔波了許多地方與許久時間,而後終於不想再移動,於是停留在陌生底、沒有人認識從前之我底一個南美小村鎮上。在一道沙礫小徑上租住一間簡單的泥磚造的單人房。經常躲在簡陋底屋宇裡,有些時候畫畫搞搞,絕大部份的時間只是耗在狹窄鞦溢又陰暗的室內什麼也不做。還覺得蠻自在的,心裡不時想著一個人流落在天涯盡頭,還是世界的尾端,多麼逍遙的生涯。也許這就是庸庸碌碌一生中一直在追尋卻不能確定的生活。

隔壁是間不定期出診的義診診所,平常週圍人跡稀少,但逢出診日頓形人潮雜沓,大人小孩聚集,形成一長列村民列隊求診景觀。當地村人雖然是比較貧窮,而且有著鄉下人的質樸,不像一向來往的城市那麼浮華。拉丁民族一向是隨興而不在乎,是販賣商品的好對象。此地人雖儉省,但可消費的場所少,仍然是處很好的市集販賣場合,然而可惜長年作生意積賸下來的貨底,在來到此地之前,由於處理不掉,都被我毫不珍惜地送給有生意來往的熟人。現在看來自己真是大方。不過並不後悔。況且己經弄煩的生涯,既經丟棄感覺上就完全不想再碰。而且眼下又無生活困難,好不容易恢復一身自在,那裡還會再想回頭重吃苦頭。自己還蠻閒得住,既不覺得無從打發,心裡頭常在想事,而且畫畫塗塗覺得生趣無限,更重要的是此地生活程度低,很少的花費就可以維持很長的一段時日。

有義診的日子,常常會在屋外看人群,小孩子不少,他們多有著圓的臉,不停移動的四肢。長大了臉面就沒有那麼圓,每次這個場合我都會挑個孩子幫他畫素描。有時也作些大人的速寫,他們都稱呼我為「中國畫家」。其實他們臉上的模樣和我差別不大。只要是人群聚集的日子,我都盡量跟他們處在一起。我喜歡看著孩子們戲玩追逐,或者棲息在母親懷裡或有背上。有個十歲上下的男孩名叫卡洛斯,他的模樣帶給我極為熟悉地感覺。我友善地接近他,慢慢地熟了,常會到我房裡走動,我不時會送些畫作或小物品給他或他的同伴。由於速描的取材,也會注意一些大人,他們經常眼神空洞,神情木訥,普遍呈現出質樸純實的模樣,也許被病痛所纏繞,多半愁容滿面,見不著笑容。或者這些印第安人的後裔顏面本來就嚴肅,不容易表示出情緒來。平常在那一堆候診的人群裡頭,常會出現一個貧窮的老漢,皺著臉頂著草帽,每回都背著更老的母親來就診。每一次看到他都是駝著背鞠著身子讓老母親趴在上面咿咿呀r呀的。他是小個子,老太婆更萎縮了。他們母子給子我極深刻的印象,起先偷偷地作了些速寫。後來更細緻地用炭筆畫了此幾張生動的素描,然後用油彩轉塗到畫布上。我用心地一再地更動裡面的背景與人物面部的表情,我執意要表達出其間的無奈,當然更有進者要試圖將胸臆間感觸到的宿命發抒在人與物之間。

日子優閒地過著,然而並不像自己所描繪那麼自在。實際上是閒暇愈多,生活就愈發無聊。不去做生意的日子,沒有工作的早晨,常常一醒來就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會覺得閒得無聊,但又什麼事都不想做。既然懶散下來,益發打不起精神,明知空耗無益,可就勉強不來,什麼都懶得做,甚至懶得動。寧願成日耗著無所事事。然而空閒又令人煩悶發慌,不得不找些事來排遣,在屋內小小的空間不停地圢轉,拿起書本看不了幾行字,也不想畫畫,什麼都做不成。心裡頭實在悶得慌,覺得這樣耗下去是不成的,但我不會再去做沿門兜售的生意。可真還是需要逼迫自己追逐演練生命裡為之生為之死的理念,不能無目的的耗下去。否則何必勉強活著。

我在暗褐色的泥土路上無目的地踱著,一忽兒來一忽兒去,有著無從排遣底焦燥。放棄生意以來一直暗示自己這下子好了,離開厭煩的小販生涯,目前走的路就是一直想追求的日子,然而還是不安甚至煩燥,到底要求什麼?我想丟棄一切,又想緊抓住不放。從來沒見過比自己更任性又無定見的人。

沙礫路上有個包袱樣的東西在路邊上,走過去一看,是個臥倒的人。是那個背老母親就診的老漢,不知他發生了什麼事故竟然倒在路上,全無知覺。也沒有氣息,看來應該是死掉了。也許被偶而路過的汽車撞死了。可是乍從外表看來並沒有外傷,還是自己身体內急病突然發作而驟逝。附近不知有人看到他倒下否?臨時也不知那兒有公務機關去報案。當然更找不到醫生,附近沒有任何醫療設施,只除了作為我鄰居的義診處所,然而離開診日還有好多天。

他已經很老了,臉上都是歲月的皺紋。生活辛勤的刻痕也疆硬地烙印在萎曲底渾身上下。我待了一陣 子,不能決定走開,還是想些辦法幫他。最後我抱起他,決心把他弄回自己的住所。他的身軀輕如無骨,不能明白如許輕薄的身架,何以能背負另一個老婦人跋涉到義診所。人真是憑意志而活下來。能不能幹下去本身的意願是撐持的關鍵。或許人同螞蟻一樣,不但能舉起同樣体重的類,也可抗起自己体重數倍甚至數十倍的事物。

堅持著把屍体抱回屋內,屋內只有張單人床,另外還有簡單的木桌及兩把木椅。我把它放在床上,手腳擺弄舒直,讓整個人仰天平躺著。接下來怎麼辦呢?不曉得,這棟房子是我租住的地方,要怎麼辦呢?我可以一走了之,這倒是個好主意,不想再待了,要另找出路。就把它丟在這裡,等下我就溜掉,為什麼我要莫名其妙的給房主找個麻煩?他得罪了我嗎?沒有,但管不了那麼許多,然而就這麼一走了之是要讓自己變成通緝犯?甚至更可能的是被認定為殺人犯。我不管了,不干我的事,管他什麼犯不犯的,煤油爐上還有些剩下來的開水,我倒了一柸出來順著喉嚨喝光,櫥櫃裡有著昨日吃剩的食物,沒有胃口去吃光它。但還是吞食一些,打定主意要 離開這裡,先要補充養分,才能開長路。

把房子清掃整理之後,我開始把自己的所有物搬出去往自己那輛日製小貨車擺放。東西不多很快就整理好了。之然後坐回屋裡休憩默想,想著要立刻溜走還是多待會,等晚些時把車開走。不知道為何這麼舉棋不定,一切都顯得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給房東找麻煩?是惡作劇嗎?不曉得,真不曉得為什麼要這樣幹。躺在床上的老漢再也不能背母親來看病了,他的老母要怎麼辦?再也沒人來照顧她,也會死掉的,也許會有鄰居來幫她一下,但沒辦法幫太多,人人都自顧不暇。我沒辦法去憐憫她。

又過了很一陣子。忽然覺察外面似乎有動靜,怎麼回事?難道真有執法的人到來嗎? 門是半開的,外面的人並沒有立即推開進來,還在門外摸索。是誰啊?瑣瑣碎碎的。我躲到廚房裡去,一面考慮要怎樣應付?門板被小心的推開,是個小孩,是卡洛斯。我不能出聲,看他要幹什麼?他是來找我的,他會認為床上躺著的是我嗎?他認出那不是我,是背母親的老漢。一時還分不清他是死了還是睡著。他站在床邊看著它,也許明白它是死去的。他會奇怪老漢為何會躺在我的床上?小孩的想法不能捉摸,可能根本未想到這一層。小孩的圓眼向週圍察看,覺得不對了。我屏住呼吸,不能讓他看到我。他為什麼不走開呢?至少可以跑回去向他家人報告這屋裡的情景。

小孩的手伸向死人,他摸著它的面龐。他一定好奇是怎麼回事,一動也不動的。或許這個遲鈍的小孩根本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他摸著它的鼻子,那鼻子竟跟著小孩的手離開屍体的臉,小孩嚇得立刻拋開,鼻子滾落到泥土地上。卡洛斯趕緊檢起來放回臉上。然後立即跑出去,木板門大開著在他身後晃蕩。

我也不能再待了,回頭看看床上的老人,鼻子被小孩隨手擺回去時放得歪歪斜斜,我把它扶正。關好門。發動車子引擎趕緊離開。

逐漸暗淡天光中一路向北開去,視而不見路旁馳過的景物。腦中卻浮現似曾在電視上見過的紐約街景,川流的車河,四週高大的建築物,上面有著無數燈火漸明的窗戶。感覺自己已遠離這一段時地,好像是從以後將來的時光在看現在一般,有著從苦澀底觸覺裡看過去事物的回味感觸。


(本文於2006年10月23 - 25日連載於自由時報美洲版台灣日報副刊)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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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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