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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氤氳 1
2006/01/18 06:30:51瀏覽4591|回應0|推薦4
正在課堂裡講課的荀禱祝,看到黃助教打開課室門,站在門崁上招手請他過去,心裡已預感到是怎麼回事。但掠過腦際的念頭還是覺得不會吧!難道真的就是這樣發生了麼?

年輕的黃助教盯著地面,視線避免看著他輕聲低語:

── 荀師母來電話要我轉告您,荀老太太剛過世了,請您即刻去醫院。

意思大概是這樣說的,壓著嗓子囁嚅出來的句子,很難聽明白講述甚麼。

回到講台,荀禱祝並沒有立即終止那節課,雖然心裡百念叢生,還是鎮靜地上完課。課堂上的學生雖然狐疑發生什麼?荀禱祝不提,沒有人會曉得,沒有必要讓學生知道。

荀禱祝的母親從得知得了癌症到去逝,還不到一年半的時間,一開始的時候醫生告訴他發覺晚了,癌細胞己經擴散,治療得好也只能有兩到三年的時間可活。醫生大概經常作這一類的通知,口氣平淡。好似談論日常發生的錯誤事件一般,聽來像是談論廚房裡的瓦斯開關忘了關,把開水壼燒壞了一般。荀禱祝也由於他母親一直身体不好常陪她上醫院,乍聽到這猛然論斷雖然吃了一驚,可是心理上已麻痺了。不能作出激動的反應,只是像他母親一樣的認為庸醫誤事。

另一頭又覺得結果終究是不能避免的,己經看多了,怎麼樣防範都是會出錯,但是還是感到突然。整個過程顯得特別荒謬,不合情理,好像還沒準備好,才打算重新布署卻突然宣布要完畢了。荀禱祝覺得他母親沒有理由受這樣的遭遇。而且向來認為母親較父親健康得多,而且是照顧人的一位,結果首先宣判生命終局的竟會是他母親。

最近幾年來,荀禱祝的母親為了照料得了早發性痴呆症的父親,要成日清理失禁的大便,弄到自己疲累不堪,了無生趣,到後來對任何事都再無興趣。她一向持家整齊清潔,最後再也做不動了。終於聽從他們兄弟的意見,將父親送到療養院去照顧,可是自己大概照料病人操勞過度。鎮日還是腰酸背痛,身體極度不舒服,荀禱祝要她般過來跟自己家同住好照應,起先還不肯,後來終於還是同意搬過去。

住在荀禱祝家中的母親每天都顯得很疲憊,沒做什麼,只是睡覺、休息,可是就是疲累、支不住自己的体重,坐也坐不下去。看在兒子眼裡只覺得母親也是逐慚老去的人。害怕也得了父親同樣的病症,掛了幾次門診,也沒看出有什麼稍嚴重的毛病。直到突然宣佈得了癌症。

縱然醫生宣布了這個事實,荀禱祝很難想像他母親的病症會是致命的,醫生說只有廿到三十多個月好活。聽了也不覺得十分騷動。到了這個年紀,自己好歹也經歷過些恐慌驚懼,這麼多年時間與生活的歷練,死亡也看過一些。然則不是在自己身上,總是隔了段距離,也還為遠得很。可是如今一下子就到此一平常聽到講不相關旁人的地步,不再不關痛癢。終於醒覺消喪亡失是接近而明確;沉重而莫以名之的感覺壓迫在心頭,不是不可推卻,只是寧願留在那兒,不願意老是不以為意,要提醒自己,莫那麼不當回事。

醫生診斷之後一段時間,外觀看來身体還好。沒有甚麼特別不對的模樣。但是每天望著熟悉且熱愛生命的人,在屈指可數時日裡等待最終時日的到來。確實有著像常說的難以言說之殘酷的生命現實,雖然現代醫學的診斷常令人不容置疑,可還不願意接受終局的宣判,但在將信將疑的揣度裡,實際在心內裡也已承諾認命。既已被判定出局的生命,反而振作起來,存在的期限只剩下這麼一點時間,荀禱祝的母親恢復一貫從容的態度,再度去教會參加活動,隔過兩。三天就去看望父親,與人們熱絡地來往,在她旁邊也不覺得與往日有異,打起精神試圖恢復往日的活力及和悅。可是日常動作裡,經常會停頓下來,痛楚地揉擦肩膀或手腕關節,一直都在打針吃各種的藥,但肢体顯然正日漸癱瘓。

現在觀察到老了的母親臉上盡量不笑,因右或左的牙肉萎縮沒有了。不願給人看到,但從日常接觸看來整個面龐仍然豐實,自覺地緊撐住那閉著底嘴,表情少了,還好嘴斜張時另一邊牙肉尚存,失去牙肉那一面倒未張開。恐懼身体功能一樣樣地消失,雖然表面上和以前無異,荀禱祝怨責自己以往全不留心,對母親全不在意,現在可用心 感觸,去体會那具身体內的冷顫,害怕肉体上的功能會全部失去,沒有辦法脫離想像或感覺正在進行催毀的過程,知道無法止息底念頭使他母親畏懼退縮。然而只要能賴活在塵世上一天就盡量撐著,真到了不堪忍受的那一地步,相信還是會自然底找到安於猶能尚存的念頭。怎麼樣的賴著活著,都會是一重自適其境嗎? 不會的,忍受有其限制,過程從來不會讓人掌握。人的理解包容也會很快底來到限度上,到了那一地步生理的衰微弱化倒不再會是經常嚙食磨難自己的念頭,而是生命喪失的壓迫與悲哀會明確地吞噬整個意識。

最後的一年,除了看醫生吃藥打針而外,母親和姐姐幾乎相信一切道聽塗說的治療癌症的偏方。無論草葯,物理療法只要有人提供就試行,當然還看盡中西醫,也虧得大姐有這份心,半月一週地自美國回來陪母親看病。家中的廚櫃冰箱堆放各種草葯和自然療法的葯物,屋裡老有熬中葯的味道,不但她們母女還加上媳婦在服用試食,也勸著荀禱祝試用,認為對他身体會有好處。

「 這黑色湯葯,服用半個月來確實有效。對你的痛風會很有幫助,你不妨也試用看看。 」 荀禱祝的母親勸他也服用。

「 你姐夫服用後,原來腰背酸痛都好了,禱祝,你真該服用的。 」 他大姐也跟著勸說。他將信將疑也順著她們嘗試一些,但終歸無法接受這些沒醫學根据的偏方。

日子還是如以往一樣底過著,只要能活著的一天,好好地站在地面上就值得珍惜,就是上帝的恩寵。荀禱祝覺著多少年都蹉跎過去,一直很少陪伴他母親,永遠都是在忙自己的、孩子的還有自己家裡的。從來不知道要抽出時間陪父母,對他父母的照應,遠不如教會裡的教友為他父母所作的。從醫生告之他母親的生命期限以後,真正有感於時不我與,荀禱祝那時覺得乘還抓得住的時光,應該陪他母親去完成些許的心願,有什麼她想做的,想去看的。自己應當摒擋一切優先陪她了願。這是自己尚可為母親做的,再等下去什麼都不能為了。然而終究他沒抽出空來,結果還是他從美國趕回來的姐姐與弟弟陪母親去走一趟大陸老家。

對於經常自國外回來的姐姐姐夫相處同一屋頂下,仍然同以往一樣的不愉悅。也許自己心胸不夠開擴。總覺得他們要求人們幫忙似乎是無厭的。永遠在生活上搞東搞西,都是些芝麻小事成天不斷的弄來弄去。荀禱祝是弄學問的人,不堪忍受浪費時日,對日常瑣事不用心而且嫌煩,姐夫夫妻兩個人正好相反,食衣住行樣樣有與趣,住在家裡令荀禱祝有疲於應付之感,雖然平日都是他妻子張羅,可是光聽到看到都令他厭煩。常常令他覺得完全不像他自覺有了年紀的人一般,還那麼對吃食有興趣,他們在這裡不斷的要求別人幫忙,可是荀禱祝到他們家時,倒只是過夜而已,甚麼也未曾麻煩過他們。覺得自家人對人就會如許的好,仿彿是不必要的殷勤,徒增自己不便。

他姐夫來得雖不似大姐那麼勤,但來了的話看著更煩人。在他家時鎮日躺著看電視裡看報紙。甚麼事不管不做,一付茶來張口,飯來伸手的德行。荀禱祝認為姐夫來了,只是更添個需要照應的人,對大家毫無益處。他們雖然是富人,可甚麼都要荀禱祝家張羅。尤其令他不以為然。

荀禱祝的母親因病發昏厥送醫院時,他在學校裡接到妻子打來的電話,那時他正等一著去系裡的演講廳開學術研討會。

「禱祝,奶奶剛被送去急診室,小叔跟小姑都跟去醫院了,我正準備過去。」

他聽了完全沒有任何緊張憂心。心想反正有很多人己去醫院,自己用不著急著趕去。

「我開完會再過來,你們都去了,事情已有得照料,不差我一個。」

「你忙你的,我們會處理,不必操心。」


消逝的氤氳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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