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她是五十歲的人,從前的時光之於她,彷彿是一場宿疾,她曾經備受人事折磨,也在痛苦中自我砥礪,她的幸福是來自性格中的永不屈服……
圖/陳裕堂 |
那女孩從遠處向我走來,身影朦朧。
女孩年紀約莫四歲,蹲在地上,盯著眼前的一座金爐,周圍有一群大人,朝金爐投入冥紙。火燒得極旺,女孩專注地望著。
那是一座三合院的戶埕,幾戶人家聯合祭拜,供桌上擺滿全魚、全雞,以及一盤盤菜肴,兩只花瓶插滿橘紅色的劍蘭,周遭洋溢喜氣。
金爐中的火焰時時變幻,沒有固定的形狀,小女孩看癡了,她對這個世界的記憶就從火光開始。
女孩是個孤單的孩子,大人很少注意她。冬天的氣溫低,女孩冷得發抖,她的衣服單薄,因而長了凍瘡,皮膚乾裂且癢,她在床上打滾,並抓破了皮。
三合院裡,有一個年紀比她大一歲的小霸王,有一天,小霸王用力搥女孩的頭,女孩倒在地上,但沒有哭,也沒告訴任何人,她就這樣挨打好一段時間。
許多年後,女孩回想這段時光,模模糊糊地,她只記得穿灰色衣裙的阿嬤,其他人幾乎沒有印象。
那時的一日極為漫長,時間好像過不完。女孩的祖母養鴨,她跟在祖母後面去撈浮萍,田埂路很長,她赤腳走在爛泥中,一隻水蛭貼在她的腳掌上,看著水蛭用力吸血,女孩嚇哭了。
漸漸地,人聲、人影進入她的小宇宙。女孩的世界填滿人,有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兩個叔叔、姊姊、弟弟、妹妹,以及啼哭中的小嬰兒。叔叔在CAT航空公司做事,帶回一堆小塊香皂,肥皂上有菲律賓的英文字母「Philippines」,這是她第一次聽說「菲律賓」這個國家。「菲律賓人很有錢,國家很漂亮,很進步。」叔叔這樣說。
叔叔的女友貴玉很愛美,每天早起,一定對著鏡子化妝,女孩看著她細細地畫眉、塗口紅,塗完口紅,並抿一下嘴唇。每一日,女孩都要透過鏡子瞧這張臉的變化。
回憶的場景總未固定在某處,因為女孩的父親經常搬家,她大約六歲時,全家住在一條圳溝上的木屋,屋頂塗著柏油,並壓著磚塊。屋前是一片稻田,南風吹時,稻穗像被千萬隻手拂過,一波波搖擺著。
木屋前有一條黃土路,冬日總一片泥濘。黃土路的路口是一座屠牛場,日夜飄來一股惡臭,女孩經常被清晨的牛號聲擾醒,那時天色仍黑,她卻睜著眼睛,再也睡不著。
姊姊上學的隔年秋天,女孩由姊姊牽著手帶往小學,那時住家附近的竹林路正在填平水圳,一群工人往大窟窿填土,她很怕摔進去,緊緊牽著姊姊的手。
上學的第一天,學校擠滿大人、小孩,姊姊買了兩支冰棒,自己舔著冰棒,手中拿的那支要給妹妹。女孩看著不斷融化的冰棒在滴水,她焦慮極了。等到下課,冰棒已化成地上的一攤水,女孩難過地哭了。
她個子小,力氣小,搶東西總是搶不過姊姊和弟弟,小時候她很愛哭,可是,哭聲只會招來一頓打。
剛剛進入小學時,她每天聽不懂老師講什麼,學校說國語,她家裡講台語,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學,寫作業時,她將小小的字填入大大的方格裡,祖母說她的字就像螞蟻一樣。小學三年級時,祖母開始叫她寫信給鄉下的姑媽。她用一行像螞蟻爬過的字跡寫著:「姑丈、姑媽大人平安……」這時,她彷彿了解,有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叫「庄腳」,她很好奇,那裡的人長什麼樣子,住在什麼樣的房子,那裡的土地是什麼顏色?
女孩的父親在菜市場賣菜,放學回家,她會穿過市場去找父親。女孩的父親是個羞澀的人,並不主動招呼客人,經常像陌生人站在兩簍蔬菜、瓜果前發呆。
菜市場成了女孩的遊戲場,她和姊姊、弟弟以及別的小孩在市場內玩躲貓貓,她很會躲藏,常常躲了很久,沒有人找到她,等她走出來後,一群小孩早就散了。
女孩是個內向的小孩,在課堂上十分安靜,老師講課時,她經常望著窗外,聽著樹上啁啾的鳥群。夏天的午後第一堂課,風微微吹過,她就陷入自己的幻夢裡了。
女孩一天天長大,又搬過幾次家,她最喜愛的一個房子是在竹林路83巷內,那是一棟平房,有三個房間,女孩和祖母、姊弟妹住一間。門外有一大片空地,她和鄰居們在空地玩殺刀,她很好強,雖然個頭小,卻可以殺死比她高的玩伴。
以後,家又搬到信義街,那時她已經讀國中,每天要走一小時去學校。新家的屋頂常漏水,下雨時,她要幫忙拿大小水盆去接水。父母吵架很厲害,兩人經常打起來,一屋子吵吵鬧鬧,讓她十分心煩,一有機會,她就會走到河堤,蹲在土堤上,看著河水,把一顆顆小石子丟入水裡。
小學畢業時,她是全校第七名。可是國中的課程和小學完全不一樣,生物、化學、物理、數學、英文,她每一科都不佳,回家時,也沒有人教導她,家裡沒有寫功課的桌椅,她也經常沒寫作業,於是在同學面前,被老師打手心。
那是一段撞牆的日子,非常不好受,她成了問題學生,遲到、曠課、逃學。她和同學一起作弊過一次,她們偷了物理科的試卷,塗改答案,女孩笨手笨腳,將兩張寫著相同姓名的考卷放入試卷袋,物理老師念分數時發現了,但是沒有公開說出來。下課後,物理老師叫她到辦公室,對她說:「這一次原諒你,下次不能再犯。」她嚇死了,記住了這永遠的一天。
女孩從國中畢業,但沒繼續升學,秋天開學時,同學都上了中學,她卻提著一個塑膠行李箱,離家去幫傭。她輾轉換了許多工作,感到深沉的孤寂與苦悶。
那個年代,她印象最深的是,蔣介石過世,他是國家的偉人,每天的報紙都是各種歌頌、懷念的文章,女孩小小的心靈被撼動,她不顧父母的咒罵,在袖子別上一大截黑紗,並跑去國父紀念館排隊,瞻仰蔣公遺體。偉大的蔣總統出殯當天,她排在馬路上,看到老外省人,有的哭到昏厥,她也跟著路人跪下來。
女孩十七歲的那年冬天,在聖誕節來臨前,她和同學在公館擺地攤賣聖誕節飾品,那是同學哥哥的外銷樣品。一個男人前來詢問購買,並邀她們到他開設的卡片禮物中心參觀。那時期,台北的少男少女很喜歡逛禮品店,買各種卡片和小禮物相贈。
那個男人的眼睛很亮,人很和善,把她們當大人對待。那一晚,女孩就覺得自己愛上他了,而他們也開始交往,這是女孩的初戀,她執著且單純。那是長達四年的苦戀,結束時,她是個成人了,這段愛情是她終生難忘的苦澀記憶。
以後,她又談了幾次戀愛,錯誤的對象,缺角的戀情,情感路的坎坷使她受到傷害,但同時又使她變得個性堅硬。
女孩已經成為一個女人,她多少有些風霜,眉目憂悒。她因緣際會,成為一個記者,經歷許多事,見過許多社會層面與社會底層一群群無助的人。這群人與她的出身背景相似,只是更潦倒、無依無靠。
她的原生家庭,父母已經年邁,仍然在街頭擺攤謀生,弟弟妹妹們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來。她為此憂傷。
其間,台灣的股票指數曾經衝破萬點,台灣人曾每日笑呵呵,日進斗金,市街上多了「新同樂」魚翅餐廳、「阿一鮑魚」餐廳。
不過,好景不長,台灣人的發財夢被打碎。平常百姓家寄望大家樂、六合彩、樂透,有段時間,河邊、垃圾堆常有斷手斷腳斷頭的木雕神像。
歲月如貓步躡手躡腳走過,時間飛快,轉眼間,她是五十歲的人,從前的時光之於她,彷彿是一場宿疾,她曾經備受人事折磨,也在痛苦中自我砥礪,她的幸福是來自性格中的永不屈服,一次次地跌倒,一次次又努力爬起。
人生雖有許多惡事,她也見過惡人,這世界並不周全,總有凶險之處,而她行過蹎躓之路,卻步履愈來愈穩。
遠遠地,她朝我走來,我向她招手,對她微微一笑。她舉手回應我,似曾相識的臉龐並未展露笑顏,她微蹙雙眉,似在思索。她在想什麼,我猜不透。慢慢地,她已走近我的身旁,我想牽著她的手,陪她一段。我想告訴她,我了解,我懂她,珍視她的獨特性。過去的淚痕已乾,未來,那無盡處正閃閃發亮。
(本文選自近日由有鹿文化出版《惡之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