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獵殺》by柚臻

第一章(上)　蛻變

　　拖著黑翼巨鵬鳥的身子回到洞穴，克哲利用銳利的石板進行肢解任務，他謹慎地不讓尚未凝結的血液濺流出太多。缺乏食物的克哲明白每一分食物都很寶貴，眼前的大鵬鳥除了羽毛不能食用之外，每一塊肉都不能浪費。

　　小雅澀縮在洞穴的最角落，陰影罩著她的臉，看不清楚表情。嚶嚶的呻吟反應，和半個月前的克哲一樣。克哲知道，她正在經歷「蛻變」，過程雖然像是走過十八層地獄一遭，冰侵入骨、火融肌膚、萬蠱鑽心，但只有這樣，才能由「獵物」進化為「獵殺者」。

　　如果熬不過這段漫長痛苦的淒美蛻變呢？克哲下意識看向洞穴外的土塚，裡面埋的是他的同學──山田。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或許是最好的詮釋。

　　「啊。」小雅吼了一聲，隨後癱軟在地。蛻變是需要勇氣的，它不會讓人有機會作弊，在承受痛苦中間沒有「昏迷」的灰色地帶，唯有死，或超脫；只有成功，或失敗。

　　克哲沒辦法幫她什麼，也不想多做什麼。她活了，他便多出一位同伴；死了，便多出一份晚餐，無論什麼結果，對他而言都是好事。可惜的是，山田死得太早，克哲來不及趁著他新鮮時搶先品嚐，當初的他還沒懂得人肉的美味，而現在，他可不想品嚐墓裡長滿肥蛆的屍骸。

　　誰殺了山田？這不重要。克哲停止遐思，繼續處理手中的食物。他舔了一下手掌上殘餘的污血，心情甚是愉快。

●

　　沒有一絲光線的地下洞穴，陰冷潮濕的空氣凝結住不斷流逝的時間，對於奈奈來說，唯有這種黑暗能給她親切與安全感。

　　躲在地底的她，意外地將今天的戰鬥過程全數收攏眼底。她認得出克哲，雖然背部多了三對燃著火焰的翅膀，卻依然刺目而耀眼，絲毫無損他的風采。

　　至於他身邊的女人，是小雅吧……她只能遠遠地窺視著自己所暗戀的克哲，永遠也取代不了小雅的地位。即使已置身於這個殺戮戰場的荒島，這一切還是和在谷川大學的時候一樣，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她分不出黑翼大鵬鳥是誰，就像看不出橫行島上的諸多怪物是那一位同學蛻變的。和大多數怪物一樣，現在的她已喪失人類的外貌，就像斷絕了過去的羈絆，再也不會有人喊得出她過去身為人類時的名字。但克哲比大家幸運多了，他還保有人類的形象，至少，不用畏懼毒辣的陽光。

　　陽光，多麼遙遠的詞彙，自從身體腫脹變成一環一環的肥蚯蚓後，她已經多久沒在陽光下活動了？

　　會不會有一天，她也會忘了自己曾叫「奈奈」。

　　蠕動著身上的肌肉，她鑽到一塊發出臭味的黑色屍骸旁邊，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唇，努力從屍骸身上吸取美妙滋味的液體。這是生命之水，為何她到幾天前才發現，原來還有這麼棒的食物。

　　「謝謝妳，美佳。」她由衷感謝，感謝化為生命之水的美佳，死後仍化為營養滋潤著她，一如生前。

　　她想，黑色大鵬鳥也會如此照顧克哲吧，無論那是誰。

●

　　「阿翔被殺了。」第一次，亞司能若無其事地訴說死亡。他想，自己或許是麻痺了。麻痺是拋開道德的第一步驟，接著，他也會開始殺害同學，以維持生命。就像現在的克哲。

　　「嗯……」現場一陣沉默，大家也和他一樣麻痺了嗎？

　　「克哲做的，還是 SA ？」有人問道。

　　「克哲。他變成天使了，今天遇見的時候，他的背部多了燃燒火焰的翅膀。」亞司苦笑一聲，「真的很美……他拖著阿翔的屍體，所以沒空理我。」

　　「嗯。」又是一陣沉默。

　　「奈奈和美佳失蹤、克哲變成天使，小雅和克哲在一起，相信再不久，也會變成天使吧。」大雄發表看法。

　　「小雅嗎？她真的很愛克哲。不過，也許會變成和克哲一樣兇殘的傢伙也說不定，就像當初跳入海中蛻變成大蛇，無時無刻都想宰殺我們的 SA 。」

　　他抬起眼睛看著頭上的天花板鐵皮，這艘帶領大家進入荒島的船，已經不可能再載他們回去學校。沉船至今，看著三十個日夜輪迴，任何被搜救隊尋獲的希望也早已熄滅。

　　「比起 SA ，克哲好多了。」大雄叼起半截菸，吸了兩口又拈熄。「至少他不吃『人』。」

　　蛻變後，就再也稱不上是「人」，只有「獵物」和「獵殺者」之分。

●

　　克哲撕下一塊失了血色的皮，放進口中咀嚼兩下，很硬，沒有口感，卻帶著微微的腥甜，十分促進食慾。他看向小雅，她的蛻變還沒結束，看來是沒口福了。

　　他將黑翼大鵬鳥的羽毛扔出洞穴，並把切割好的肉塊用藤蔓吊在半空保存，以免夜半的鼠輩偷襲。

　　一瞬間，他忽然了解「有同學真好」這句話的意涵。雖然黑翼大鵬鳥的五官被羽毛覆蓋，看不出蛻變前的長相，可是由聲音判斷，他仍然能辨認出大鵬鳥是阿翔。

　　他坐在舖著葉子的石頭上，享用今天的晚餐。依阿翔蛻變後的體型來判斷，大約可以吃三天，比小凱好多了，變成大蛇的小凱只讓他吃了一天半就消化光了。

　　洞外傳來幾聲不尋常的落石嘩啦聲響，聽覺蛻變得靈敏的克哲緩緩起身，從容走出洞口迎接客人。他不感到害怕，會因為石頭聲響敗露行跡的客人，身形肯定不夠敏捷，克哲並不認為自己會敗給這樣的傢伙。

　　「誰？」他問，同時已經追捕到「半獵物」的行蹤，對方是還沒蛻變過的人類──亞司。等他也蛻變後，就會成為「獵物」了。在克哲的眼中，物種只分兩種，人類與非人。人類是他的過去式，只是在這個島上，已經不存在這個物種，或許說曾經出現過，但現在已不復存在；非人則是他的現在式，意味著擁有特異的體態和驚人的力量，當然，還有隱藏於基因內，酷愛獵殺的嗜血性格。

　　「嗨，亞司。」克哲一邊招呼，一邊不著痕跡地舔著舌頭。

　　站在樹後的亞司一愣，望著克哲，一動不動。他知道克哲發現他了，卻仍不夠勇氣走出來直接面對克哲。瞬間，他甚至忘了來此的目的。好一會兒，他才回應：「嗨，克哲。」

　　亞司挪步走出樹後，盡量讓自己保持自然。他想， 15 度的笑容應該是最恰當的。

　　克哲等著亞司開口，他靜靜盯著他，以鷹一般銳利的眼神。

　　亞司嚥下口水，始終猶豫不決，乾裂的嘴唇一開一闔，像隻缺氧的金魚。許久，才悠悠說道：「我們需要你的幫忙。」

　　克哲不置可否地挑起眉毛，以指甲磨著指腹發出沙沙聲。

　　「或許你也會需要我們的幫忙。」亞司感覺自己的聲帶，和指甲的沙沙聲共鳴著，才會使得聲音聽起來微微發顫。他閃爍著眼神，依大雄指導的說詞重複：「根據我們的觀察，天使相對於大蛇，是蛻變後最接近人類的種族。」

　　「沒錯。」克哲同意。即使阿翔蛻變為黑翼大鵬鳥，卻依舊保有四肢。而他，更幸運地只長出三對翅膀和爪子，其他部份則與蛻變前無異。

　　但蛻變成大蛇的 SA ，除了臉和聲音依舊能辨認出曾經是人之外，那條佈滿鱗片的滑膩身體，簡直就是低等爬蟲類的另一個翻版。

　　「要在這座詭異的荒島活下去，我們認為，只剩下一個辦法。要活下去，就要和這座島融合。」阿翔複誦著大雄的台詞，接著說道：「島上沒有人類，人類不是這島上的物種，很難生存。我們想變成天使，繼續活下去。」

　　「人類的尊嚴，不是你們一直最提倡的嗎？」克哲一時以為自己會錯意……他還記得自己含著淚水吞下第一口奇異果實時，亞司眾人的鄙夷眼神。

　　「我們知道你和 SA 不是一夥的，我們也知道你不吃人，可是 SA 不在乎這些。」亞司漸漸失了信心，克哲未像他們預測的表達善意。

　　「我絲毫聽不出合作對我有什麼好處。」克哲冷笑著。

　　「唇、唇亡齒寒，等 SA 把我們全吃掉後，他下一個一定會對付你。你們的交情畢竟……畢竟不是那麼好。」

　　亞司心虛不已，他可以感受氛圍出現了微妙變化，情勢已不能掌控。「如果我們一起變成天使，就不怕 SA 了，我們可以並肩作戰，像鷹一樣，群居的鷹！」最後一句話，彷彿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喊出，他垮下肩膀，就像交代完遺囑的老人。他的心臟震驚地狂跳，眼前的克哲竟像初次見面般，陌生得令人害怕。

　　克哲瞇起眼睛，玩味地思索這提議。

　　「我們想知道，你吃下的是什麼顏色的果實。」目前亞司等人只能確定，吃下藍色的海草將會變成大蛇。而長在樹叢裡，像野草莓一樣的果實，吃了會變天使。

　　但是，同樣是天使的克哲與阿翔，卻面臨不同的命運。根據大雄的推測，蛻變的物種應該與果實的顏色有關，顏色會導致天使的外貌不同，黑翼、焰翅、或其他。

　　不過，究竟紅色、紫色、黑色，那一種顏色的果實才是正解，沒有人敢輕易嘗試。他們不想變成黑翼大鵬鳥，仍然妄想著繼續保有人身，也算是做為人類尊嚴的最後一道防線。

　　「為什麼英國當初一直不願加入歐元體系？」克哲忽地問了一句。

　　亞司的心臟停頓了一秒，待回神時，不由得失笑出聲。他方才居然會以為克哲要飛身撕裂自己，這念頭簡直太愚蠢了。

　　「呵，我知道，因為英國自視甚高，他不認為高貴的英國有必要紆尊降貴，加入烏合之眾的歐盟。」

　　「是呀。」克哲也笑了。「 1 英鎊等於 1.5 歐元，那有用金去換鐵的道理，英國沒必要攪這渾水，這生意怎麼看都不划算。而天使，是何等高貴的生物，有必要讓低等生物加入我們的行列嗎？」

　　亞司臉色一變，飛快轉身，步伐還沒來得及踏出，頭顱已經從脖子上滾落，咚咚在地上敲了兩下。耳邊的聲音霎時靜止，亞司不確定是因為脖子斷了，還是克哲說完了。

　　他能看見，自己的脖子上，沒有了頭。

　　克哲拎起亞司的頭顱，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額際，對於自己的衝動感到後悔，他竟然殺了亞司！荒島上沒有冰箱，阿翔的肉還有三天才吃完，到時候亞司肯定長蟲了。

　　克哲暗暗告誡自己，在還沒找到食物保鮮方法之前，絕不能再浪費食物，還得防範其他人蛻變成天使，免得瓜分他既得利益者的優勢。

●

　　亞司沒有回來，大雄等人已經可以預見結果。

　　「他被殺了嗎？」窄小的船艙，細微的聲響都能造成嗡嗡迴音。

　　「八成是。」大雄有些愧疚讓亞司去找克哲，看著窗外的茫茫大海，他們已經沒有活路了。

　　「連克哲也不能相信了嗎？」不曉得是誰在咕噥。室內一片黑暗，沒有電，資源缺乏的船上，連燈光都是難言的奢侈。

　　「不確定，可能是 SA 做的，也許是別的生物，這座島太奇怪了，連指南針也失效。」大雄默默祈禱，只要兇手不是克哲，事情就不會太悲觀。「如果真的是克哲，那我們也許都想錯了。」

　　「什麼意思？」

　　「如果真的是克哲，代表我們不管變成什麼物種，終究會一點一點失去人性，只是大蛇失去人性的速度比天使快一些。」大雄難忍躁焦得咬著長出黴斑的菸頭。

　　「所以我們有一天也會自相殘殺，吃下彼此的肉嗎？」發問的聲音帶著哭腔。

　　「不會。」一個聲音肯定地回答，而這嘶啞的聲音，不像人類。

　　「誰！」

　　室內忽然一陣混亂，桌椅碰撞聲此起彼落，尖叫聲由不同角落竄出。

　　下一秒，艙門突然被開啟，月色照出一道黑影往門外逃去。沒人敢追，大家發抖地站在原地，卻不約而同地感到僥倖，因為入侵者已經離去，而他們沒有死。

　　直到隔天，陽光透進船艙，大家才發現少了兩個人，還有牆壁上駭人的血污。

　　失蹤的人是兇多吉少了。大家有著相同的共識。

　　「是 SA 。」大雄點明昨晚說話之人的身分。

　　眾人陷入沉默。

　　以前 SA 都是白天出沒獵殺，現在連晚上也納入他的狩獵時機版圖，更可怕的是，竟然沒有人發現 SA 是如何潛進船艙。

　　如果連晚上都不得安寢，該怎麼活下去？

　　「我再也受不了了！」僅剩的一個人類女孩歇斯底里地尖叫，十指糾纏著滿是油光的長髮，她扯著自己的頭皮，不斷用背部撞著牆壁。大家還反應不及，她突然發狂似地衝出船艙，光著腳板一路奔向船尾甲板。

　　大家一見情況不妙，紛紛隨後追上，一路可以聽見她失控地大叫，刀片般尖銳的嗓音刺進眾人耳膜。女孩爬上欄杆，眾人一邊呼喊著危險，一邊勸她下來。她用力甩著頭，不聽任何人的話，僅是自顧自地笑著：「我不會讓 SA 殺掉我，我不會……我不會！」說完，她竟縱身一跳！

　　畫面彷彿停止了，女孩停在半空中，風浪和時間都已凝結。大雄倒吸口涼氣，鼻子滿是腥鹹的海風味道。

　　下一秒，畫面乍然竄進一條大蛇！黑蛇由半空騰起，一口咬住女孩的頭顱。女孩的頸子被折斷，眾人驚惶大叫：「啊－－他來了！」

　　「是 SA ！」大雄下意識後退，腳下一絆，摔倒在地。他驚訝短短幾天時間， SA 又變大了，足足長大了好幾倍，從 170 公分的身長，變成眼前超過十公尺的巨蟒。

　　 SA 的身子纏著女孩繞了兩圈，鬆開下顎對眾人冷笑著，往上彎曲的嘴角不斷滴下紅色液體，露出白森的毒牙。女孩癱軟地掛在他的懷中未作掙扎，兩隻藕臂晃來晃去。

　　「連死都不能自主。」恐懼蔓上眾人心口。他們注定要死在蛇牙下，如同他們一輩子也逃不出荒島。

　　「可惡。」光仔重重喘著氣，他盯著 SA 那雙蛛網般充血的眼睛不放。連死都不能……不能自主……憤恨油然生起，蓋過恐懼與聽覺、嗅覺，他只能看，看見眼前主宰他們命運的死神── SA ！

　　猛然，理智線崩斷，視線所及一片空白。他無意識地掄起一旁的鐵棍衝向 SA ，投標槍似地擲出生銹的鐵棍。直直地，插向 SA 發光的瞳孔。

　　眾人不敢呼氣，默默屏息。

　　咻！ SA 以風速回身，巨大的身子躍出完美的弧度，鐵棍落空，沉入不遠處的海裡。空氣被 SA 的身子抽出咻咻聲，眾人無不拉長下巴，他們甚至沒看清楚 SA 的動作。

　　隨著船底傳來啪的一聲剁菜聲， SA 同時消失不見。

　　大雄呆滯了三秒左右，才慢慢起身走向欄杆邊往下望。他伸著脖子，嚥著口水，生怕 SA 會忽然跳起咬下他的頭，就像嗑瓜子似的。

　　船板的下方不是海面，而是一堆崎嶇的礁岩，擱淺的船身卡在石縫裡進退不得。而女孩的上半截屍身，正肚破腸流地掛在船尾的馬達扇葉上，染紅了拍打在她身上的浪花。

　　大雄摀著嘴，強忍住反胃的慾望。

　　他想起了那聲剁菜聲，望著因為重大撞擊而搖搖欲墜的馬達扇葉，總算明白，原來是 SA 閃躲光仔擲出的鐵棍之際，由於回身速度太快沒注意到馬達扇葉，導致女孩的屍體被巨大的扇葉切成兩半。女孩的下半身被 SA 風速地捲入海中，上半身則孤零零地垂掛在銳利的鐵製扇葉上。

　　大雄揮著左手示意大家不要靠近，這不是賞心悅目的風景。正想離開，卻聽見下方的馬達扇葉發出吱嗄聲響。他不禁頓足，直覺地望過去，眼角竟瞄見奇怪的畫面。

　　礁石中間伸出一隻綠色的手臂，悄悄地將女孩的屍體從扇葉上扯下。

　　乍見這一幕，大雄驚駭地挺出半個身子，可惜角度仍然不夠他看清手臂的主人。

　　半截屍體被往海裡拖！那不是 SA ， SA 沒有手……

　　那麼，這隻綠色手臂的主人是誰？大雄不敢再想下去，他的頭皮瞬間發麻。

　　「必須棄船才行。」大雄說道。

　　他沒說出綠色手臂的事，以免更添眾人惶恐。大家面面相覷，沒有人表示意見。大雄等了一分鐘左右，逕自吩咐：「去收拾東西吧，船已經不能住了，艙門擋不住 SA 的攻擊。」

　　殘存的人點點頭，不發一語地做著自己的事。唯獨光仔依舊站在欄杆旁，陷入痴呆狀態，大家猜想他是嚇傻了。

　　大雄替光仔整理好行囊，他牽著光仔的手，一行人排成縱隊下船，往未知的島嶼深處前進。徬徨的眾人，不知此行究竟能否覓得安身的巢窠，還是踏向九幽國度的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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