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ynn

 ***─────── 麻雀雖小的醫務室 ───────***

薇閣早年的醫務室，位於六年級教室與老師宿舍之間，一棟小房子中的一小間而已。規模雖然不大，倒是五臟俱全。不但一般的藥品齊備，還設有一張病床，以備萬一有什麼特殊或緊急狀況時可以應用。

而這張平時備而不用的病床，還真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我自己曾在小二時因心臟衰弱高燒不退躺過，陳院長和小張老師都曾來到病床前問我：「認得出我是誰嗎？」讓我很懷疑他們為什麼問這種笨問題。然後又聽他們說：「還好是小孩，大人恐怕就不行了。」當時還真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

第一屆的柳長淼也因發高燒躺過。原來他在硫磺河玩耍時被鐵釘扎破了腳，雖然打了破傷風疫苗，晚上還是發起高燒，徹夜昏迷不醒，嚇壞了好多位關心的老師。

主管醫務室的大王老師常要和外界聯繫，北投衛生所在必要的時候會來幫學生打預防針之外，薇閣也與光明路上一家私人醫院訂有協約，定期為所有同學作比較詳細的健康檢查。有段時間，這種健康檢查是由一位通學生的家長義診的。檢查項目不外是身高體重、甲狀腺有沒有肥大、有沒沙眼、視力是否正常、營養是否均衡良好等。在平靜的團體生活裡，每年出外做這樣的健康檢查，可是一件令同學們興奮的大事。

 平常的日子裡，為了培養學生的健康觀念和衛生常識，學校規定每天要有兩名學生在醫務室輪值。除了固定負責清掃整理的工作之外，醫護大王老師不在時，如果同學有什麼換紗布、擦紅藥水之類的尋常小事，值日學生都可代勞，而且應付裕如。

 我曾經在校園玩耍的時候，掉進乾溝裡，腿上被粗糙的溝壁擦傷；還有次摔倒在月季花叢裡，被那些花梗上密密麻麻的小刺刮破了腿，都是自己跑去醫務室擦紅藥水。而且幾乎把整條腿都擦成紅色，比不擦時更顯眼。

洗澡的時候還刻意避開不洗，痕跡至少可以多保持兩天。我們自己會覺得很神氣，不同於一般。那種你看：我受傷了，可是我很勇敢的姿態，在同學之間是件滿拉風、滿酷的事。

 同學在玩鬧之中，擦破皮之類的小小意外不斷，對哪種藥水有什麼效果，我們也大致有個概念。萬一真的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故，不由分說，還是要由醫護大王老師定奪拿主意，然而這種機率少之又少。

 即使偶爾有人不小心骨折了，我們也多少懂得一點關於急救的要領，必須先固定受傷部位，才能做其他的後續。團體生活中，同學愛瘋愛玩，發生意外的機率很高，僅憑老師簡單的教導，外加觀察與互助，就夠養成這種急救的經驗和常識。

 有一回，我坐在鞦韆上，看到徐吉元拿著衣服邊哼著歌邊慢跑著要去浴室洗澡，沒料到半途卻被地面突起的一塊小石頭絆倒。等他站起來時，舉起的手臂竟然是呈曲折的狀態，他站在那裡端詳著自己的手臂，卻傻了似的呆若木雞，神態與平時的詰巧全然不同。看得我嚇了一跳，可是立即意會到那就是骨折，馬上大叫「有人骨折了！」這時有男同學聽到我的叫聲很快就過來，迅速找塊木板幫他固定好手臂，然後立即送醫治療。

 在醫務室輪值，多數時候就是細讀那個靠牆大玻璃橱櫃中，瓶瓶罐罐上藥品說明的好時機。即使上面的英文字看不懂，欣賞那些大大小小蟹行般的橫寫字母，也可以自得其樂。

 當然也不會所有的時間都這麼清閑，值日生多少還是得做點事的。搓棉花球即是其中之一。醫護大王老師常交待值日生，將一整包的藥棉用手撕成薄薄的小片，然後輕輕從中心壓下去把它一捻，就成了一個帶條小尾巴的棉花球，形狀有點類似小蝌蚪，卻是越圓越好，看起來也越漂亮。

 一整袋藥棉都要這樣做好，放進一個大玻璃瓶裡，浸泡上酒精就成了消毒棉花。平時消毒傷口、打針前消毒皮膚，都用得著。用鑷子夾起來時，也比一團團的棉花方便好拿。另外還要做棉花棒，是用來沾藥水，擦藥或清洗傷口用的。

 二年級下學期，有一次我和一起值日的任琪邊聊天邊搓棉花球，已經做好了一大捧，差不多用掉了半包藥棉。可是當我檢視那些已經做好的，發現它們大小不一，尾巴也不是細細一條，太粗了些，看起來好醜，離我理想中的標準形狀太遠。大約聊天聊得太投入，手下沒怎麼用心注意。

 求好心切之下，我決定把那一堆已經做好，卻不滿我意的棉花球全部丢掉，重新做過。任琪起初不太贊成，她說多用棉花大王老師會罵。我說沒關係，棉花多的是，做漂亮比較重要。她看我執意如此，也就隨我。

這樣做著做著，不知過了多久，醫護大王老師從校園巡走回來了。她一看到我們做的棉花球，就湊近來多看一眼，說 :「怎麼這麼長的時間只做這麼一點？咦，棉花怎麼只剩這麼少了？」

說時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盯著我們。任琪眼睛看著我，一副很冤枉的表情。我只好原原本本的跟大王老師說清楚講明白。沒想到大王老師竟然大發雷霆：「這麼浪費！什麼漂亮不漂亮，你以為棉花不要用錢買的啊！」挨了頓好罵。

另有一次，我們把例行公事做完，閑得可以瀏覽櫥窗裡的那些瓶瓶罐罐了。我注意到那瓶維生素Ｂ，一粒一粒顏色紅艷艷的，煞是好看。於是打開櫥櫃的門，伸手把它拿下架子，更仔細地左看右看了一陣。

我說：「咳，任琪，這個顏色看起來好漂亮，說不定很好吃，要不要嚐嚐看？」任琪說 :「你別亂動，待會兒大王老師又要罵人了。」

志不同道不合，既然你怕挨罵，我自己不會嚐嗎？又不會把它吃光，大王老師也未必會發現。主意既定，左旋右轉的終於打開了瓶蓋，倒出一粒紅紅的維他命丸放進口裡。嗯，是甜的，味道不錯。但是當外面的那層糖衣融化完了之後，裡層的味道真怪真難聞，為了沖淡那股怪味，只好再拿一粒有糖衣的放進口裡，沖淡那股怪味。

於是不知不覺地，半瓶維他命去掉了。心想這樣大王老師哪裡會看不出來？正操心呢，大王老師重如泰山的腳步聲已近在門外。

她一進門，就看到我手上拿著那個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藥瓶，而且只剩下半瓶而已。她睜圓了眼睛看著我說：「你都吃下去了？要出毛病了呀！怎麼可以一次吃這麼多！該死！該死！」

她一面伸長她那白白胖胖的手臂要來抓瓶子，一面隔著厚厚的深度近視眼鏡打量著我，大約真的耽心我會突然暴斃在地上或是醫務室的床上。

在她龐大的身形逼近下，想要躲開已來不及。我大聲說 :「我沒有吃下去，我只吃了外面甜的──」

「什麼？你，你這麼浪費！沒吞下去的在哪裡？」

我指了指旁邊的字紙簍。大王老師瞄了一眼，怒張的氣勢像洩了氣的皮球，定定地看著我說：「還好，還好，你沒吞下去。感謝上帝！」

她胖胖厚厚的手掌托了托臉上的眼鏡說：「好了，好了，今天你們的值日就做到這裡。去玩吧，去玩吧。」

我們之所以會稱呼她大王老師，是因為全校的男女老師合起來，也沒有誰比她更高更壯的。所以她的威儀真可用高山仰止來形容。只要她人到哪裡，威嚴的氣勢就瀰漫到哪裡。她根本不必費力大聲說話就已聲若洪鐘。大家都有一個共識，大王老師可是惹不得的，她的脾氣一定很兇猛。

這次不知該說是吃糖還是吃維他命的事件，卻讓我對大王老師的印象有點改觀。可不是嗎？她雖然起初看起來像熊一樣張牙舞爪，但是既沒打我手板也沒罵我一句，就這樣讓我們走了。平時如果逃掉了一次好罵，心裡那份輕鬆的感覺，這次竟然一點也沒有。

醫務室的輪值自此之後都風平浪靜。因為我已經知道那裡面的每一樣東西都等於是錢。棉花不可以浪費，棉花球一開始做就要用心，做得又好又漂亮。而那些五顏六色的維他命，吃多了可是會死人的。何況我也嚐過了，沒什麼神奇或了不起的滋味，連誘惑也沒有了。

後 記──

＊身體檢查項目裡，如果甲狀腺肥大，就是碘的攝取量不夠。萬一人數一多，餐飲上就會做出調整，所以我們時不時會吃海帶煮花生。這道菜雖然對我而言是最難吃的菜之一，但營養價值倒真是不同凡響。也有同學喜歡得不得了。

＊大王老師離開後，接任的是汪護士，之後就是陳護士。很多原先由北投衛生所來執行的工作，像種牛痘（如今已沒有這項接種）、打預防針，都由陳護士親力親為。

＊記得當年我們上了中學之後，陳護士曾遵照院方指示，為每個上了中學的女生注射維生素Ｂ的針劑，以補充發育成長中，維生素Ｂ可能的不足。

薇閣為學生設想的週全程度，是否也令你動容呢？

<陳護士為小朋友種牛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