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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8/24 21:43:48瀏覽949|回應3|推薦9 | |
夢中,懸而晃的吊燈閃爍在暗室,照度過低的亮度反倒使房間除了溼而冷外,更顯一點淒荒。以為是單純的密室,地上卻突兀置放著支撐窗戶的橫木,及像是被人為割毀的大紅色窗幔。他看著夢中的他從地上艱難的站起,他才發現,他的膝蓋及臂膊,都有略深的擦傷,他莫名的看著自己往房間一隅走去,那片黑漆偶閃昏黃的壁上,倒掛一幅破裂的及地長鏡。從鏡中破碎映出的自己,顯得獃頭獃腦,衣服沾著染染殷漬,他感到陌生,對夢中的自己,對鏡中倒映的自己。 他醒了,在他自己的房裡。暖度,顯得有些不真實。 他在圖書館的書層間,席地而坐。手中翻閱著一本又一本關於夢的書籍。他從來不曉得的,每個夢境都可能反映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深層,連自己都難以察覺。第一次,他覺得做夢是一件可怕的事,第一次,他想讓自己睡的深沉沉的,待天亮時穩穩的醒來,沒有帶著夢裡的窘態,第一次,他睜著大眼望著天花,直到擋不住睏意的一潮潮襲來。 他又走進夢中了,明明是深手不見五指的黑,但他就是知道夢中的自己在哪個方位坐落的,他確定他坐著。應該是密閉的暗室,空氣中帶著潮冷的霉味,一抹燈光乍亮,他看見一位皺紋刻深而險峻,年歲約略八九十的老婆婆,衣衫襤褸,手上拿著一只舊式燭臺,駝著近九十度的背,帶著蕊蕊燭光捱近夢中的他。 他看見夢中的自己,跟上一次做夢,及再上一次,上上次,他也記不清次數了。夢中的地點,一直在換的,但皆是不透光且溼冷的暗室,而夢中的他自己,一直都是襤衣窘貌,沒有更動。第一次,夢中出現了他,及夢中的他之外的人物。老婆婆,陌生的婆婆。 老婆婆牽動嘴角,從喉間擠出細弱的聲音,夢中,坐在地上的他,呆愣的像是沒有任何察覺,他看著老婆婆努力一次又一次的擠出微弱,直到連氣聲都覺得勉強。老婆婆像是放棄了立在原地,停止任何動作,他以為她不會再做任何動作或直接離開消失的時候,老婆婆高高的舉起燭臺,使力的往夢中的他扔去,他驚了一下,伸手想擋阻那燭臺,燭臺卻消失了,老婆婆的聲音忽然響亮了起來。 「這裡是窨,你不該一直待在這的,你該離開的。」 他往老婆婆的方向看去,老婆婆在笑,意味深長地,對著他,而非夢中的他。燭臺安穩穩的被老婆婆拿在手中,彷若未曾被丟擲出,地上也沒有一點燈油灑出的痕跡。他困惑,但在他想問老婆婆是否看得見他時,他卻醒了。 夢很真實,房間米白色的天花很真實,光線很真實,床墊的軟度很真實。唯獨他自己的心跳不真實。他將手放在胸前,他確定心臟在跳動,他將手指在上脣與鼻樑之間,他確定他還有呼息。 他確定他還活著,但卻不真實。 2. 他換上他的國中制服,看起來有些稚氣,卻符合他的年紀。他推開房門站在廊上,亂呼了幾聲,空盪盪的沒有回音。他打二樓走到一樓,在玄關套上皮鞋,將鞋帶繫得緊緊,緊緊。方推開大門,他想起他忘了帶錀匙,二階二階的跨著樓梯回到房間,從書桌抽屜取出他許久未使用的鎖匙,才又出了門。 他站在大學門口,現在他是個大四學生,儘管他的年紀應屬高一,由大門經過的每張臉孔都成熟的令他好生羨慕,他走了好長一段路,才讓他看見熟悉的理工學院。他抬頭,他的教室在高高的七樓,他望向他先前上課教室的方位。有一個身影跨坐在窗檻上,他驚了一下,一眨眼,那身影消失,他吁呼了一口氣。往前踏出腳步,腳下卻感覺踩到了什麼軟體物。他直覺得就是往腳下看,七樓消失的那人正被他踩在腳下,滿臉蒼白,張大空空洞洞的深眸,像是在瞪著他的不禮貌。他驚叫了一聲才跳開。一跳開,那人也不見了。 他察覺身旁路經的人,張著一對對的眸,神情怪異的看著他,他隨手抓住一個人的手臂,問道:「為什麼用這樣的表情看我?」被抓住的人反問:「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那裡又叫又跳的?」 一個人,他一個人?「剛剛我腳下有人,你沒看見?」 「就只看到你一個人邊尖叫邊跳來跳去的。」 他搔了下後腦杓,只覺古怪。也許是既視感作祟吧,只是記憶把一些畫面不經意的拼湊,恰巧嚇著他罷了。他走進他熟悉的那幢理工大樓,他開始覺得害怕。裡頭人很多,很多,真的很多,但那是無數個老婆婆…他夢中出現的那位婆婆!老婆婆出現在大樓裡的每個方位,樓梯間,步道間,廊間,轉角間,甚至他身前就站著一位!每個老婆婆,都持著燈臺對著他笑,意味深遠的。他轉身掉頭,使力的往學院反方向跑,好似繼續留在學院就會直接被拖回那暗室的夢境一般。 老婆婆怎麼會出現在學校?那該是夢境裡的人物,不是麼?那意味深長的笑又是指什麼?大家老說他天才天才的,這下他可是什麼也想不通! 學校裡有一片廣闊的草原,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麼廣闊,只是兩座系學院間的距離,但足以讓人放鬆心神。他像是逃難似的逃到了這,天氣出奇的好,暖陽溫煦的感覺舒爽,他仰坐在草地上,看著湛藍的天空,看累了,才往後躺下,閤上了眼。 他睡著了,難得沒有做夢。 3. 一回,他好奇的推開的壁鐘,原來壁鐘不重的,他小小的手竟然是可以推動的,而小門是沒有上鎖的,他一轉把手門就開了,一路是小小的階梯,漆黑一片的看不清盡頭,門旁邊有個開關,他輕輕一按,沿著階梯而架置的吊燈盞盞的亮起,順手把門關了起來,便往裡頭走去。 聽說曾祖父是為了放置釀酒而建造的地窖,卻見不到任何一罈酒,偌大的空間,空盪盪的只探出陳年的灰塵,有些失望的走出了地窖,把壁鐘推回了原位。 他以為他不會再去那地窖的。 當國小的同學覺得他讀書厲害的像是異類,當家人對他的眼神已經超出對那年齡該有的要求,當他的生活剩下學習,學習和學習。他覺得好累,他想要找個地方喘息,讓大家暫時找不到他的地方。沒有猶豫的,他推開了壁鐘,走進了地窖。 跟他小時候來一樣,偌大的空間,空盪盪的。 他沿著牆壁坐下,灰塵很多,但他不在意,只是霉味重的有些難聞,很快的也就適應了。 他看著吊燈,明明沒有風的吹動還是晃啊晃的,燈泡的鎢絲都像是要燒斷的發光。他覺得好溫暖,比所有人的誇獎都令他感覺溫暖。 他跳級上了大學,媒體沸沸揚揚的報導了他好幾天,說是少見的天才,他只覺得鎂光燈閃的他眼睛好痛,但家人感覺這樣很榮耀,他也應該要高興的。他甚至覺得感傷,不是與家人暫別的感覺,而是上了大學後,他就要開始了在外地讀書的生活,他就要離開了能令他喘息的地窖了。 什麼是同學呢?就是需要幫助的時候會找上門,不需要的時候就當作你隱形人。這是他大一結束後的感言。他覺得他一直在被利用,但他只能虛偽的陪笑臉。他的人際關係一直都是疏離的,他總和人群之間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距離。或許距離很近,在所謂的同學們,報告面臨問題的時候,他周遭就會圍滿了人,那些平常總在背後嘲弄他矮小的人。感覺距離很遠,在他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沒有人真的打從心底想認識他,還是他誤會了,其實是他不夠主動呢? 他開始懷念地窖裡昏黃而晃動的吊燈,好溫暖的。 大三結束那年,他已有足夠的學分得以畢業了。他不急著畢業,只是有理由不去學校了,他回到了家,熟悉又感覺疏離的家。為什麼疏離呢?他總不經意的這樣想著。
他有時會睡在地窖裡,夏天的溼熱,在地層下只顯得陰涼,帶著點霉味的溼冷,他好習慣了。有一回,他不知道怎麼睡的,就在地窖連睡了幾天沒有醒來,家人緊張的很,還以為他離家出走了,激動派點的甚至以為他遭綁架了,直到父親在地窖找到他,才結束這場風波。 他父親眼眶發紅的使力將他從地拉起,他微張著惺忪睡眼,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了。他的父親鬆開了手,他順著跌落在地,跌得讓他意識剎時清明,沿著牆他站起了身。 「啪!」父親摑了他一個耳光,飛快而狠勁的。 吃了一聲痛,他捂著發疼的左耳,什麼也沒說,父親則看著自己的手不可置信。他頭一回挨這樣的疼,甚至連理由都不知道,看著那稱謂為父親的人物,他確定這是他的父親,親生的父親,他就是覺得陌生。他父親扯著他的手臂將他拖離地窖,當天晚上,通往地窖的門就被安了上鎖,他只能怔怔地看著那道鎖。究竟是鎖住了地道的入口,還是連他的靈魂也一起鎖住了? 他思忖著,是否該自己想辦法開鎖呢?他忽然想起,這些天,家人活像緊迫盯人的盯著他的一靜一動,他們將這怪異的舉止稱為關心。 這是軟禁吧,而他不是禁臠,他想。 為什麼連待在自己的房間都會令他感到窒息?鬱悶的無以抒發。家人的關懷眼神,何時成了一種壓迫?連著幾天,他只能瞪著雙眼盯著天花,想著如此總能讓自己睡著,他的思緒卻總是一樣的清明。換言之,他失眠好些天了,他實在討厭如此。 他三歲大的妹妹走到他的腳邊,童真的指著他的眼眶問他:「黑眼圈?黑眼圈嗎?」 「是啊…」他寵溺模樣的捏了妹妹的臉頰,淺笑的虛應。 他好像很久沒有照鏡子了?是不是他連對自己都會感到陌生?下巴的鬍渣刺著他停在下顎邊緣的手有些疼。他晃進了浴室,看著鏡臺映出的人,只有頹喪兩個字。他還年輕吧?還不到二十吧?鏡中映出的影像,卻活像落魄流離多年的老人家。他拿起漱口杯,用力往鏡子砸了去。砰的一聲,清脆的聲音一地而開,帶著老年人的影像,一地而開。當晚,他又被他父親摑了一耳光,為了那一地清脆。 他依舊失眠,時針停在早上四點的位置。 這時間,沒有人還有力氣關心他,都枕在軟綿的床上了。他下了床,推開了房門,躡手躡腳的鑽進他父親的書房,他知道的,他父親老愛將東西藏在固定的地方,大鎖的鑰匙,自然也是在老地方。 他拉開書桌右層的第二個抽屜,將手伸了進去,他探著抽屜的間隔板,直到探著一個另建的迷你小抽屜。他試著拉開小抽屜,以手的觸感去尋找他要的。不稍片刻,他找到了!他要的鑰匙!緊緊鎖著他心魂的鎖,就差這鑰匙來解救!他輕著腳步走到他熟悉的壁鐘前,小心的挪開壁鐘。他解開了鎖,忍不住的嘴角上揚,好像很久沒有發自內心的感到喜悅了…但他沒有走進地窖,他重新將鎖安上,再小心的將壁鐘挪回原位。 他想睡了,這些天第一次的睏意來襲。 他就知道!只有開了這道鎖,只有確定了他能再次進入,他才能安然的入睡。他將鑰匙收進了床墊底下,他想,以後的日子,他只要趁著大家入睡,他就能進到那地窖了,他現在得睡個足飽才行,連前幾天失眠的份一起睡。 5. 他挪開了壁鐘,打開了鎖,他轉了下門把將門輕推,暗闇地道立即顯現,他開了燈光,從地上拿起鬧鐘放到階梯上,他努力小心的從門內將壁鐘挪回門前,他留了一些縫隙,好讓自己能出去。關上了門,他往地窖走去。那懸而晃的吊燈昏黃依舊,整室陰冷且霉味重,他將鬧鐘設定早上五點,聲音調到小聲。闔上了眼。再也沒有比這地窖更令他安心的地方了。來一次就不會忘記。 他又做夢了,夢裡又出現老婆婆了,一樣駝著近九十度的背,持著一盞蕊蕊燭光,奇怪的是,他沒有看見夢中的他。 老婆婆看著他,緩緩的往他的方位挪近,花了些時間,才在他眼前定位。 他問:「老婆婆你看得到我?」 老婆婆上揚嘴角,說著:「早說你不該一直來的,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不是自願作夢的啊。」 燭光剎時滅掉,只剩一片漆暗,老婆婆的聲音從他身前傳來,「我是說地窖,壁鐘下的地窖。」 「為什麼?」 燭光剎時亮起,他驚了一下,燭光照清面容,清清楚楚見著老婆婆滿臉淚痕,「因為我捨不得你………」 「阿嬤…?」他忽然想起,老婆婆的臉其實是有些熟悉的,是他前年死去的老祖母。他走向前,抱住了老婆婆,他確定了,這擁抱的觸感,衣服獨有的蒼老味道,是他的老祖母,他幼時,常唱歌哄他入睡的祖母。 「阿嬤…哭什麼呢?別哭了……」他輕拍著老祖母的背,輕聲哄著。 「你該離開的,該離開的…………」老祖母只是反覆說著這句話,而他一直抱著老祖母,直到他醒來。他不懂這個夢境,但很真實。阿嬤的聲音,很真實,阿嬤的哭聲,很真實,阿嬤的懷抱,很真實。醒來後的現實,很不真實。 6. 在地窖,老祖母的哭聲卻一陣一陣的迴盪耳際。老祖母究竟是捨不得他什麼的一直哭,他不懂吶…但聽著他眼眶也跟著溼潤。他睜開眼,盯著昏黃天花,發覺他好像睡了好久,睡的身子有些僵疼,感覺莫名的疲憊。 這是哪呢?這是地窖啊……他大口吸了一口氣,是他熟悉的陳年霉味,他想著,這味道跟祖母衣服上的味道有些像的。 這地窖,有陽光劃不進的深沉,刻留一鏤一鏤的深痕,他蒼白的左手腕置抹在地,滲進地底的殷漬,沒有他想像中的刺目。他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了全部。什麼最近常做夢,什麼夢中的他自己,什麼怪異的事,都是一場夢。只是他在自己手腕上狠勁劃下幾刀後,那因疼痛而昏迷的期間,所做的小小夢境。他不曉得他為什麼又睜開了眼,是因為老祖母不甘心他就此一睡不醒吧。 他好像又聽到了老祖母邊哭邊責備,「傻孩子……都叫你不該來的…」 他還是來了,不聽勸阻的來了,只是他忘了理由。也許只是因為地窖給予人的安心吧,讓他不想離開,他真的甘願一輩子留在地窖裡,跟著地窖陳封,跟著地窖化霉。 眼皮沉甸甸的催促他儘快闔上眼,他卻努力睜大著眼,不願閉上。他確定,他真的確定,以往無數的做夢,他總會醒來,這次當真闔上了眼,他就再也醒不來,他感覺有些後悔,他甘願一輩子留在地窖裡,但不甘心提早面對死亡,那他倒底是為了什麼而往自己手腕上劃刀呢?抽離的靈魂來不及讓他思考出答案。 夜幔垂下,地窖裡漫圍著霉味且溼冷,懸而晃的吊燈釋力閃爍最後的光亮,斑駁血漬,又閃又滅,又閃又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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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