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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31 17:45:28瀏覽12039|回應1|推薦33 | |
●一
從懵懵懂懂的小把戲,到力爭上游的大漢囡仔,一路跌跌撞撞,走了很多坎坷路徑,總算順當了,以為能夠歇歇腳,自由自在地鬆口氣。 未料,轉眼即被增長的年歲發配成「老廢仔」這一伙。 幸好現代人大多長壽,避開炎陽喧囂的大熱天,利用早晨和黃昏時刻出門,到公園校園鬆弛筋骨的在宅老人,四處得見。多數人視力退化視野減縮,林蔭步道上難免你看我我看你,可惜誰也認不出對方。迎面瞧見,不是戴付耳機邊走邊聽老歌,便是不停囁嚅嘴唇哼著曲子或各自叨唸的,又或者乾脆戴頂漁夫帽再加口罩摀住臉孔。猜他是誰,都無妨。 人上了年紀,常有不自主的言行,像夢囈像夢遊。友朋輩、兒孫輩已不覺礙眼,都說瞭解就好。 林蔭下,飛舞著太陽撒下的細碎金箔。打遠處走來的人,不少是獨自一人,或三兩同夥,擦身而過那一瞬間,嘿,竟然出現熟面孔微笑點頭。只是怎麼搜尋腦袋瓜裡堆疊的名冊,就是無法確定是記錄在哪一頁的哪位老朋友。今天想不起來,下次再遇上照舊想不起來,只能繼續相互點頭微笑。 比較幸運時,隔個幾天翻開書冊或抬頭看見商家招牌上某個字,勾串聯想,終於「啊」了一聲:那是早年當過國小校長的誰誰誰呀!那是在縣政府文化局打工的某某,他太太還在市場擺過鮮魚攤呀! 找到名姓,偏偏不見得能再遇上對方;若是隔段長時間之後偶遇,一時仍須焐個半天腦袋,才能孵出這個曾經想起名姓的人應該是誰。 往事多而密集,糾糾纏纏,被壓在底層者數不勝數。想抽拿任何片段回憶嘲弄一個老廢仔,並不容易。 ●二 藉著黃昏散步,我會去已經宣告即將停止營業的二手書店挑本書,從附近超市背回一罐奶粉或一箱麥片,往藥房領回減緩手指痠麻、小腿抖動的維他命B12,以及治療高血脂的藥,或去水果攤挑些水果帶回家。 數來數去全屬日常盤算──運動兼做點事。偶爾會覺得辛苦,甚至懊惱,乃在出發時忽略該有的準備工夫。咦,腳下穿著拖鞋,怎麼進人家辦公室呢?咦,門錀匙沒在口袋,好像忘了拔哩!咦,換衣褲,皮夾竟然漏掉,口袋空空能辦什麼事呢?咦,手上只拿存摺,沒印章怎麼領錢?咦,光帶存摺印章還得要備口罩,沒口罩郵局可不給進啊! 這種事經常重複搬演,總在人已經離巷口老遠,腦筋才開始靈活運作。連帶使我住的巷道受到拖累,平白增加被踩回來踩出去的次數。 要是無所事事,允許忘掉這個忘掉那個的日子,正好讓腦袋暫時公休,腳步便自然地拐向宜蘭大學校園去兜圈子。這所大學前身是農林學校,地廣林木多。 鄰居路過,看我進出頻繁,問我常到學校找誰聊天?我唬弄說,去補修學分。主要課程,是重溫校園步道兩旁樹木掛在褲腰上的名牌。這幾棵叫青剛櫟,那幾棵叫光蠟樹,還有艷紫荊、欅樹、水柳、無患子、桃花心木、菩提樹、紅楠、小葉欖仁、赤楊、雀榕、印度紫檀、楓香、大葉合歡、鐵刀木、馬拉巴栗、黑板樹、烏桕…… 對植物的辨識能力一向低劣,記性又差。儘管翻閱無數遍《野外求生植物選介》《台灣的特用植物》《台灣的稀有植物》《台灣水土保持適生植物》《自然圖鑑》《觀賞植物學》等諸多圖文俱呈的書冊,結果,每次得趨近確認,學那西洋人日常禮儀,貼近彼此或摟抱一下,感受對方的呼吸心跳。 此刻,耳朵裡還響起小時候老師叮嚀的:「要勤加溫習,才不會把讀進腦袋瓜裡的,統統又還給課本。」 因此,每當我視線順著樹幹上名牌,模仿蜥蜴那樣爬上樹冠,盯住枝葉花朵的姿容時,天空會透過大大小小間隙,拿戲謔甚至不屑的眼神瞧著樹下的老呆瓜,究竟要花多少工夫記下這棵樹的特徵。 ●三 老人記性差,偏又愛去搜尋過去。真弄不清楚如此作為,可否減緩記憶流失的速度?或是堵住一些漏洞? 近年來穿著隨便,常回想的是渾身衣褲露出裂縫破洞,必需一再縫上補釘的年代。那麼顯眼的穿著,係早年鄉下窮人普遍標記,幾乎等同與生俱來的胎記,會跟隨你走在路上,坐進教室,跑到操場,擠在戲棚腳。更像把臭耳仔、憨呆、番公、土蝨……,那些個乳名或綽號,隨時寫在臉上。 半個世紀前,鄉下孩子能夠讀完中學的不多。但只要讀過書的老老小小都喜歡說,二十世紀是我們的世紀。從不承想每一天所見所聞,仍然脫不開新舊併呈,老少不分的曖昧。目前絕大多數年輕人,必須穿褪色破損且顯得老舊的衣褲,才算攀上「流行」。令我這輩老廢仔盤點過往年代,呵呵,不就符合曾經反復唱它的「時代在考驗著我們,我們在創造時代。」 當然不乏過去少有,新近才流行的全新戲碼。尤其,我退休十幾年來,較有足夠時間和耐性,去接聽手機及書房電話。其中「中央健保署」每隔兩三個禮拜總不忘提醒我:您的健保卡經電腦判定,有違規使用情形;「中華電信公司」也一再通知,電話費逾期尚未繳納。在那些字正腔圓的錄音電話中,最後還不忘親切地重覆提醒──如有疑問請撥9,如有疑問請撥9,由客服人員為您服務。 輪番出擊的,還有手機連續響好一陣子,一旦上手接聽,對方立刻一聲不吭地掛斷。撿視來電號碼,有點眼熟,哦,也許對方發現按錯鍵找錯人了。結果是,隔沒幾天又老戲重演,響過一串鈴聲,一接聽即掛斷。 有時忍不住想回撥探個究竟。朋友提醒,千萬使不得,一旦回撥,每通電話恐怕要付出幾百塊錢費用;另有朋友解釋,那是刺探這手機號碼是否空號,既然有人接聽,哈,對方馬上把這組號碼賣掉。 賣掉?對,他只要弄到一大批實際用戶號碼,便可以賣給促銷房屋及車輛貸款的、賣給炒作股票的、賣給詐騙集團、賣給專門拉皮條介紹風騷辣妹的。於是,天天都少不了陌生人來電關切。 ●四 日子不經意地過著過著,常有專家學者在報紙或電視好心教人一些撇步。 說任何人上了六十歲,想保住健康的身體和愉快心境,就不要去想自己已經多少歲,不要去過生日,更不要太在意錢賺多賺少。窮人富豪,同樣浮盪在歲月的巨流河裡,同樣被日子狠狠地往前推啊擠呀,毫不例外。 老祖宗說過:「長江後浪推前浪!」諸多事由不得自己。停住腳不往前奔馳,恐怕很快即遭後浪襲捲,躲都躲不掉。如果碰上海水倒灌,前後夾攻,肯定遭汙濁泥流淹沒滅頂。 今天幾月幾日?星期幾?老問題照說掀不起什麼新奇答案,不煩也罷。連現代人流行設定密碼帳戶,儲存財富或不可告人的秘密,皆非萬無一失。因為每個人身上都積存一堆密碼,隨時可能攪渾或遺忘。 該排隊買口罩,該排隊買三倍券,再無奈也只好乖乖排隊。雖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任誰遇到口罩遇到三倍券,時間根本就不值錢。其他該納稅,該付貸款,該繳電話費,該繳信用卡款項……,既然逃也逃不掉,不妨安排自動扣繳。今天究竟幾月幾日?星期幾?弄錯也不必緊張。 少了催促,少了鞭策,甚至可以刪除某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像戲台被拆,生旦淨末丑全卸了妝,戲立刻散了。不管誰持續學樣,在鼻心塗塊白粉圈圈,誰在額頭畫個大大的王字,在顋幫下巴頦抹上黑炭,似乎也變不出什麼花樣。 人活著,很多時候不過是演齣戲,哀怨情愁,嬉笑怒罵,暴跳如雷,下了台又如何? 目睹遍野的菅芒和遍地野菊,心情若能跟著海潮般進退,明白那是年歲該有的樣貌,也就釋然。 ●五 現世代年輕人,無論貧富,日子縱使不好過,絕對過得比自己應該擁有的歲月快速許多。 你想嘛,每個年輕人只需伸出一根指頭,朝光溜晶亮的面板滑來滑去,要滑過幾個時辰,滑走幾個晨昏,甚至滑掉整串青春歲月,根本不費勁。 換成我這種老廢仔,每天曾經走多少路,曾經翻閱幾本書,寫下多少字?手指頭扳來扳去,冒出來的數目字,往往只是簡單幾個而已。勉強算消磨時間吧!沒法子跟年輕人比。 好不容易有心情坐下來看電視,從影片台挑支電影,大半片名似曾相識。姑且欣賞,進而持續睜開眼睛耐心欣賞,等播映過大半,果然發現不太對勁。繼續往下確認,嘿,真的看過吔!只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劇情將如何收尾。 老人過日子,電視裡永遠有看不完的影片,手邊永遠有讀不完的書。除了數量多寡,最大關鍵乃在於自身擁有的記憶容量。在不曉得幾MB幾GB幾TB的記憶體裡,看過讀過跟沒看過沒讀過,全都佈滿水珠般霉點,淺褐色霉斑噴灑在螢幕和書頁上,讓熟悉或陌生的影像、字句,跳躍在星空式的花圃,不必痴心也不用狂癲。 ●六 離開職場之後,我每天照舊穿著已經穿過十幾二十年,褪了些許顏色,尚未磨出破綻的衣褲,走上任何路面都覺得自己踩在紅磚道或石頭路。走在任何街道旁,仍覺得是在樹林裡閒逛。 不管懶散或頂真地過著每一天,撐持掌控的明明是自己想過的日子,有時卻發覺渾身上下念想行事,彷彿是某些人提供的翻版。人啊!怎不懊惱? 上了年紀,往往不自覺地像塊烈火燒烤過的滾燙鐵板,誰踢到肯定皮肉焦糊;可大多時候,卻是根才冰凍過的棍棒,誰也不想觸碰。影視劇作放映的全是小子難纏,其實老廢仔一旦蠻橫不講理,才真不好哄騙! 面對一波波新奇的浪潮迎面而來,不少朋友選擇明哲保身,都說人老了哪有氣力去迎戰,還是閃避逃脫比較容易。萬萬沒想到,很多回合卻無處可逃。東南西北,飛天鑽地,始終找不著哪兒有透出亮光的隙縫,哪兒有個舒適溫暖的窟窿。 於是,車來車往,人來人去當中,有這麼一個在宅老人,刻意把路途中耳聞目睹統統蒐集撿拾,設法變成書寫中的故事章節。偶爾,還想鋪陳在速寫本上,假裝是漫畫裡的飛禽走獸。 一個沈迷於寫作的人,在電腦硬碟能夠幫人類暫存記憶的海馬迴代勞之前,我們根本數不清有多少未竟之作,更無從展現什麼樣局面。只好不停地寫,不停地丟棄,試圖拿寫作充當一個打開的窗口,去看他方世界,好讓別人看到自己。 至少,教那天空、雲朵、飛鳥、陽光、雨水、閃電,知道有這麼一個打開窗扇的進出口,而不是陷阱或黑乎乎的洞穴。 大部分時間已經無法與日常生活區隔。喝杯溫水,喝杯淡茶,調一杯攙了薑黃粉的優酪乳或鮮奶,便能任時間遊走於每個細胞和毛孔之間,遊走於順手撿來書寫的紙張上面。 ●七 七十歲以後出版的幾本書,包括聯經《坐罐仔的人》和九歌《三角潭的水鬼》《山海都到面前來》《腳踏車與糖煮魚》等,在近兩年來就有好幾篇文稿,被選錄、節錄於港台兩地的中學國文課本,及國文習作題庫。 照說一個人長年寫作,年輕時總有幾篇文稿被國立編譯館等單位,收錄到《國文教師手冊》和其他教材中,並不稀奇,如今年歲增長,感受應該沒什麼不同。可這回偏偏有點異樣。 特別不同是,原本只是一個在宅老人自言自語地嘮叨印成的白紙黑字,竟然還有機會與年輕的孫子輩一起坐進教室、趴上書桌、擠在書包仔細攀談,這個老廢仔理當可以祛除大半頽廢心境,掀開頭頂遮陽帽和肩上披風,讓它不是「廢」而是「發」。意氣風發的發。 於是,空氣清新了,陽光明亮了,視線推遠了,心情爽朗了! 環顧周邊林木,嘻嘻,禁不住想考問它們,此刻,那個「老廢仔」跑到哪兒躲貓貓? ────原載2020年12月11日《聯合報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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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