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哲榮 《經典》雜誌編輯 刊載於 文訊雜誌第292期--人物春秋(2010.02)
「喂,田哲榮喔,我要出書了,你幫我寫一篇文章可以嗎?」
「可是我又不是名人,我來寫妥當嗎?」
「沒關係啦,這篇比較是介紹我這個人。」
大家好,我的高中同學吳億偉出書了,他是一個外表斯文內心熱血的32歲男子,屬於悶騷型的搞笑咖,強項是唱老歌和看地圖認路,現在在德國海德堡大學攻讀博士。《芭樂人生》是他第一本小說集,十年火候慢燉之作,看過的都說讚,大家趕快去買喔。開頭這樣子介紹好嗎?掛下電話後,我不斷在腦中尋思,足以具象化吳億偉這個人的瑣事。
漫漫的青春詩篇
認識吳億偉15年了。從高中時代開始,我們就常一起做些瘋狂的事,像是非得蹺課去麥當勞做模擬考讀書計畫;模擬考完,兩個人騎著一台快解體的機車,以光速趕赴KTV高歌大肆慶祝;等成績揭曉後,又一起惆悵地騎車去西子灣看海,然後彼此信心喊話,再做下一輪的讀書計畫。他和我就是這種程度的死黨。現在他出書了,我也與有榮焉。
與有榮焉的同時,內心卻也有複雜的感觸。彷彿他寫作以來這漫長的十年青春,也跟著被印成一篇篇的故事,再也回不來了。
我記得,大學時有一年暑假,吳億偉從花蓮來台北找我,我們在敦南誠品前的候車亭等公車時,突然看到佈告欄裡張貼著文學獎的徵文海報,「欸,有獎金耶,你要不要去試看看?」我用手肘推他兩下。他眼睛為之一亮。當時他經濟拮据,雖是師院公費生,但生活開銷尚需以家教和早餐店打工來維持。誰也沒料到從此以後,他開始走上文學創作的路。
我還記得,他第一次領獎的時刻。那是在台北木柵動物園,一個很冷的冬天。或許因為是自然生態方面的文學比賽,所以頒獎典禮辦在戶外,舞台就搭建在動物園入口廣場。風颯颯吹,我站在台下兩腿顫抖,拿著相機,屏息等待他上台的那一刻。可能天氣太冷了大家急著回家,獎很快就頒完了,一想到這麼紀念性的一刻大家只想趕快閃人,我替他感到有些失落,他卻說:「既然剩下的時間還很多,那就逛逛動物園吧,反正都進來了。」於是我們就在動物比人多的動物園裡,大搖大擺地逛起來,看袋鼠停止跳動,猴子抱在一起取暖。
那段剛起步的時光,他過得非常愉快,總是沉浸在構思與書寫故事的樂趣之中,也開始到東華大學旁聽寫作課。那也是我擔任一位「文學聽眾」的開始。在看電影的時候會跟我說,剛剛某個畫面要如何以文字表達。一有新的故事靈感,立即從花蓮打長途電話跟我分享,要我幫忙聽聽看並提出問題。那年代還沒有手機,他都是要跑到屋外用卡式公共電話和我聯繫,一張張吐出的電話卡累積著創作的熱情。
他很需要找人商量事情,相當仰賴信任的人的建議,他的思考途徑不是閉關式的個人冥想,而是必須不斷藉助與人對話來釐清自己的思緒。尤其是他寫作時容易焦慮,寫著寫著不時就要人幫忙「看一下」,有時候一天要幫他看好幾下,甚至每寫一段,就寄email過來想討論、聽意見,「沒關係,你就說說感覺就好。」太過頻繁時,會讓人覺得煩死了,不知該如何回應,對於一段文字,而不是一篇完整的文章,究竟誰能有多少感想呢?
荒謬縫隙中的芭樂人生
但這就是吳億偉,有時候他要的僅是精神上的支持,他需要一些回聲當作前進的燃料,贊同的也好,反對的也好。他不是沒有定見,只是更樂於讓別人補足他思考的死角。但碰上人生的重大抉擇時,身為好友反而不知道該怎樣建議,畢竟已經很難隔著距離、事不關己。好比說,該不該放棄國小教師的鐵飯碗去念戲劇碩士?要接受德國的獎學金,還是依計畫自費去日本留學?該不該放下苦學多年的日文,開始專心學德文?拿到博士學位後,未來如何打算?
或許正是這些問號,構築了他不斷轉彎的芭樂人生。身邊一些讀了《芭樂人生》的人,常笑著跑來問我,你那個朋友吳億偉怎麼會想出這些荒謬的故事啊?我說,怎樣的人寫怎樣的小說吧。對別人發生率不高的荒誕事,一些連庸人都意料不到的煩擾,偏偏常找上他。
像是最近,他為了親眼見到、親手摸到新書《芭樂人生》,特別斥資以航空快遞方式,從台灣寄至德國住處,書很快就寄到了,但樓下幫他代收的店家,居然忘了拿給他。巧就巧在隔天起即是聖誕假期,取書只好再等好幾天。整個聖誕假期,他的書就在他的腳下,卻無緣觸及,那真是全世界最遙遠的距離。原本預計送自己的聖誕禮物,就這麼擦肩而過。
類似這樣芭樂的事,還有不少。像是有一年他去北京,那時北京已經連續好幾個月沒下雨了,說是沙漠化,他只去北京五天,卻遇上滂沱大雨,他鞋襪全濕的站在行人寥寥的王府井大街,相當無言。一切總是這麼剛好,剛好就是他會遇到。這樣的真實經驗,為他的小說注入芭樂色彩,幻化為情境喜劇式簡潔有力又爆笑的對白。如果你讀〈借貸家庭〉或是〈他〉時會噗嗤一笑,那你大概就懂我的意思了。
他不是故意製造笑果,而是他的生活本身就很好笑。我相信這些故事,也只有吳億偉才寫得出來。如果苦悶的人生需要一點娛樂,《芭樂人生》絕對可以讓你笑著感嘆:哎,人生嘛就是這麼芭樂。
ps.說實在的,看到認識十五年的朋友這樣寫自己,實在也是感動,平常哈拉慣了,言不及義的,從來也沒有很正經要為對方寫甚麼正式的文章,因為出書,可以看到這篇文章,對我來說也很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