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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樂人生
2009/12/14 21:33:29瀏覽4538|回應0|推薦3

他十二歲的時候肚子長了一顆芭樂。剛開始小小一點綠,他還以為是什麼小疣,不太注意,等到後來越長越大,可以到辨別是一顆芭樂的時候,他真的慌了,成天神情緊張,腦子裡都被那顆芭樂給佔滿,做起事來沒注意的,常常出錯。他母親察覺有異,問他怎麼了。

「我,我……」他囁嚅說不出話。

他母親像是知道什麼一樣,突然掀開他的衣服,那顆芭樂青綠得亮,垂掛在平扁無肉肚皮上,像阿婆失重的胸膛。他母親一手俐落將芭樂摘下,一點疼痛也沒有。芭樂放在餐桌上,擠在蘋果和香蕉中間,安安靜靜地好像跟他從來沒有任何關係。

他母親說:「沒有關係,你不要怕,這表示你長大了。」

長大身上就會長出芭樂,說實在他真不懂箇中道理,倒是明天小鳥部份開始長出稀稀疏疏的毛,過不久喉嚨突出硬塊,大叫的聲音也不再清亮,這就是所謂的青春期,男孩們開始玩著看人有沒有長毛的遊戲,喜歡趁別人不注意時脫下他人褲子,然後取笑著說長毛了長毛了,搞得人心惶惶,走路時都得拉著褲子。但這些都不困擾他,他身上不時冒出的芭樂才是問題,有時在肚子,有時在腿上,有時在背部,他夜裡的夢魘就是朋友突然掀開他的衣服,然後大叫有芭樂有芭樂,大家嚇得一窩蜂跑掉,下一秒他就會成為學校裡的妖怪了。

這是一種病嗎?要去看醫生嗎?他母親沒跟他多說什麼,只是落下一句你們家的人都這樣,陷他於百里霧中。他只好有樣學樣的,發現身上哪裡有芭樂即刻嘗試摘下來,但這芭樂如青春痘似的,總要等到成熟才能落下,他曾大拉扯,雖然不痛不癢,但小芭樂死黏著他的肉體不放,他只好在芭樂成熟之前,好好防備那些偷掀別人衣服的同學們。

隔年清明節,他母親一早幫他穿好美麗的衣服,打扮得相當體面,白襯衫,黑外衣,西裝褲,儼然是位英國小紳士。他隨母親到村頭廟口,漸漸的,叔叔,伯伯,堂哥也到了,這些人住在附近村莊,每年此刻總會集合。親戚們互相寒暄,問候著這一年過得如何,在其中他深切感受到家族濃密情感,和樂融融,一年一次的聚會總無人缺席。叔伯們看他正式打扮,與他母親對看一眼,有人問什麼時候開始的,他母親回答去年年底,然後摸摸他的頭說你都長大了那麼快。

他和母親走在人群尾端,前往墓園的路比想像中好走,他叔伯同樣穿著正式,西裝領帶,執著簡單食物,和許多罐裝水,一路有說有笑,不像其他人扛鋤頭, 拿鐮刀的。小路的盡頭是雙叉路,往左是一座墳墓山,村裡的人大多都葬在那裡,他們轉向右邊,小徑兩旁是木麻黃,葉子長得不密,風吹只見影子在晃,背後人聲漸小,他抓著母親的手不自覺緊了起來。叔伯停止對話,林子其實一點都不陰暗,但就是走不完似的,安靜的氣氛延長了時間,只有踏在落葉上的腳步窸窸窣窣。

他們停在一區柵欄前,上面寫著私人園區,非請勿入。大伯打開柵門,大家走進去,穿過樹下,停在一塊水泥板前,他四叔從袋子裡拿出一塊大布鋪好,其他人放下手中東西。此時他才發現四周原來是一棵棵芭樂樹,每一棵都結滿累累果實。芭樂樹圍成了圈,他們在圈圈中心,他母親與其他姑嫂整理帶來的食物,放在大布上,大夥開始聊起天來,他母親回到他身邊時大伯過來跟他們說:「這次給你們澆水。」

他母親點點頭,拉著他將罐裝水倒入澆水器,往一棵棵芭樂樹走去。第一棵樹,樹皮深深的溝痕,像皺紋,他母親說這是你的阿祖,跟他說好,然後閉眼喃喃幾句,吩咐他澆水,第二棵,他母親說這是你的四叔公,重複一樣的動作,要他澆水。他不時回頭望向叔伯,大家已開始吃起大布上的食物,他和他母親繼續一棵一棵樹的走著,他擔心等一下就沒得吃了,催著母親也想去吃,但他母親很嚴肅的說,你今天什麼都不能吃,等一下會有芭樂。

最後一棵樹,罐裝水只剩一瓶,他母親說就全倒吧,這是你的阿公。他實在不懂他母到底在說什麼,之前那些稱謂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很多連看都沒有看過,但阿公他最有印象了,怎麼會是一棵樹,他還記得阿公總愛抱著他,稀疏白髮,身上有明星花露水的味道,阿公說自己怕癢,要除老人臭。他疑惑望著母親,突然鼻子聞到熟悉的花露水味道,他轉頭看樹皮,上面竟然有一個三角形的斑點,伸手摸,他母親打了他一下責怪不禮貌,他們終於澆完水了,回到人群。

大伯宣布,要吃芭樂了。

他堂哥們和叔叔們四散,看到芭樂就採,有的爬上樹,有的在下面接。大伯望向他母親一眼,「還沒講?」他母親點點頭。大伯喚他過去,摸摸他的頭親切的說:

「等一下你要多吃一點芭樂,你現在身體裡面比較不穩定,多吃一點才不會長芭樂。」

他很驚訝:「大伯你怎麼知道?」

大伯頓了一下,看看四周,全是家族男性成員:「你看到的人,都跟你一樣。我小的時候你阿公就這樣跟我說,我們這個家的男生慢慢都會變成芭樂樹,像種籽一樣。轉大人開始,身上就會開始長芭樂,表示我們的身體起變化了。」

他完全不能理解,這些話應該是書本上的故事,但大伯說得認真。

「差不多在你這個年紀,我第一次長芭樂,我誰都沒有說,我才不信我會變成芭樂樹,等到芭樂夠大的時候我就把它拔掉,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這樣過了兩年。有一天,我發現自己開始不靈活,長毛的地方出現葉子,整個人動作變慢。你阿公看到很生氣,罵我怎麼不說,連夜帶我到這裡,然後跟爬上樹摘了很多芭樂,要我吃完。過幾天,我的身體就慢慢恢復了。你阿公說,我們家的人都是這樣,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你看到的這些樹,都是我們家族的長輩,他們過身之後,就會變成芭樂樹,然後他們身上長出來的芭樂,會讓我們這些後代子孫,不會變成芭樂樹。」

他腦筋還是一團亂,什麼芭樂樹,長輩的,這不是來掃墓的嗎?難道他們以前都是來這邊吃芭樂的?對,他們怎麼都沒有帶香來,只有食物,然後竟然自己吃掉?他想起小時候阿公親密的抱他,他的餘光總會停在阿公大腿上,阿公那灰色的三角形是什麼啊,這是胎記啊,出現在剛剛的樹皮。 

「平常來摘芭樂是大不敬的,除非不得已,只能清明來摘來吃。我後來也乖了,我們家掃墓跟別人不一樣,不用拜拜,但要準備很多食物,自己吃掉,可是像你第一次只能吃芭樂,吃進去等於告訴祖先,你長大了。」

講到這裡,人都回來了,懷裡捧著滿滿的芭樂,放在大塊布上,大伯要他多吃一點,吃的時候要向祖先祈求,希望從此人生一切順利,不要變成芭樂。他狐疑地看著大家津津有味的模樣,卻遲遲不敢咬一口,那芭樂浮出阿公和藹的笑臉,阿公的身體是芭樂樹?長出來的芭樂,是他的身體一部份?吃下去阿公會不會痛?他想像的畫面竟是阿公皺巴巴的皮膚掛滿了芭樂,浮在空中,大伯要他去摘去摘,不然就換他變成芭樂了,他不敢動……

「快吃吧!」他母親似乎看出他的遲疑,將芭樂靠近他的嘴巴。

他吃下去了,那味道就是普通芭樂,沒有明星花露水的味道,他拿到的這一顆還有點硬,咀嚼的時候必須費點力,他堂哥拿了另一個比較軟的給他,正甜,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是這個家族的一份子了,共同擁有一個祕密,彼此心照不宣,他跟他堂哥一樣,跟他叔伯一樣,跟他阿公一樣,跟那些他沒有見過的人都一樣。

等到芭樂吃得差不多,叔伯堂哥們開始找地方上廁所,樹下蹲著一個一個人,剛剛吃完的東西,又回到泥土中,原來這就是帶食物來的原因。他一點也不想蹲廁所,他必須把肚裡的東西帶回去,大伯說,這樣代表把祖先帶回家,才會獲得保佑。

十三歲的他了解一切之後,情緒是興奮的,想起看過的卡通漫畫,那些英雄般的主角,突然有一種發現自己身世的成就感,終於知道自己是特別的。他當然不相信自己就像大伯說的,只是一個會變成芭樂的可憐傢伙罷了,他們或許身懷絕技,只是現在還沒有開發。他認定這世界不可能只有芭樂家族,應該還有桃子家族,葡萄家族……,就在世界末日那天,大家會一起出現拯救地球。每當他吃著水果總會想到這些,甚至開始懷疑草莓族這個稱號,那個取名的人,就是在暗示什麼。

他認真研究各種功夫和超能力,與母親分享自己的想法,大伯擁有怪力,可以搬起任何東西,二叔可以飛翔,大堂哥可以馴服所有的動物……,當他們聚在一起,可以讓所有的芭樂樹結合,成為芭樂超人,丟擲芭樂炸彈打敗惡魔,當然這要等大家的能力被喚醒才行。他覺得自己會有隔空取物的能力,看不到眼前的東西,焦點總是放在手邊之外,全神貫注,想用念力移動,左右所有物品。有一回測量,水果盤移動了一公釐的距離,他當天高興得睡不著覺,隔天上課都打瞌睡,老師問他為什麼,他不能說,都是這樣的,在祕密中,英雄才顯偉大。

他母親小時候還不管他,覺得這只是小孩子的玩意罷了,沒想到越長越大,他存在的世界似乎離現實越來越遙遠了,回不來。一日他母親進到他房間,要他把所有的超能力功夫卡通全丟掉,拿著發紅的成績單,狠狠的罵了他一頓,憤怒吼著他到死就是一顆芭樂,不可能什麼特別的能力,好好想想以後要做什麼比較實在,不要做夢。那時他已經退伍一段時間了,母親的白髮範圍逐漸擴散,大伯早在前年端午過世。

這麼多年來,每當清明,他與他母親總是定時參加家族聚會,有人走了,又有新成員加入。在他仍熱衷鑽研家族祕密的時候,常常聽著親戚們聊著如何隱藏自己真實身分,不要被發現,雖然只要定時來吃芭樂就可以達成所望,但總有意外之時,通常是因為壓力大,隔天便會長出幾顆芭樂,他三叔有回接到好幾百萬的業務,戰戰兢兢,半年內身上竟長出了上百顆芭樂,他還以為自己快變成芭樂樹了,幸好事情過後身體恢復正常,經過芭樂樹危機之後,他當下決定以後不要想太多,日子簡單過就好,其他親戚也表示同感,大家很努力成為一般人,沒有人想帶著芭樂過活。

從十二歲到三十歲,他最成功的一件事情,就是沒讓人發現他的特殊身分。他在學校不醒目,有一回出車禍住院,他老師到教室跟大家報告這個消息時,有些人還不知道班上原來有這位同學,當兵時他安安靜靜,長官不會操他,但也不會叫他做事情,後來他成為每天穿西裝的上班族,總挑在人潮最多時上班,這樣就能徹底融入人群,不被看見。他像是自己活著的,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掩人耳目,有時看到風吹動樹葉他會笑起來,因為他覺得是受自己的念力所影響。

但他的超能力始終沒有超過那一公釐,一直等待啟發能力的靈光也遲遲沒有到來。工作幾年後遇到一個女孩感覺不錯便結了婚,生活更實際了些,孩子在隔年出生,他母親將孫子抱在懷裡一臉笑意,對自己年輕時拉了兒子一把的行為感到相當值得。雖然他有時還會活在自己的幻想裡,但總是偷偷摸摸的,不過他認清了在芭樂園跟他聊天親戚們不會有超能力,大家只會藏芭樂,最愛比較誰的芭樂差一點被別人看到,又怎麼化險為夷的,有時他也會加入戰局。他母親臨走前誇他是個乖孩子,很聽她的話,人生該做的都做到了,不像他的父親,就這樣放他們一家人就離開。

母親不算是家裡的人,不會變成芭樂,葬在一般的墓園中。那日告別式結束後,他與妻子整理房屋,將物品歸回原位,洗刷之間,乾淨痕跡看來一陣鼻酸,他想要一個人靜一靜,放下掃把,不自覺往家族墓園走去。他從來沒有在清明以外的時間來過,這些芭樂總是自己長著,枝葉茂盛,安靜度過三百六十四天,他腳步輕盈,但踩在落葉上仍發窸窣,聽起來像是燃燒木材的畢剝聲,天色有點暗,也許等會就下雨了。

還沒走到柵門,隱約看到人影在樹木群中心的石桌旁。是誰?他躲到一邊,躡手躡腳攀過柵門,躲在芭樂樹後面,這個陌生人穿著淺色連帽長袖外套,將全身包得緊緊,光線照不到他的臉,像漆黑的板子。石桌上有幾粒芭樂,那人往左邊去,到他阿公樹下,開始搖晃樹幹,太小力了,枝葉只是搖動幾下但沒有芭樂掉落,怒地重重搥了樹幹,不放棄地奮力搖晃,他彷彿聽見阿公悶悶嗚咽,持續不久,終於掉下幾顆芭樂。

他以為自己會跑出去大喊,如英雄般嚇阻:「你在做什麼!」但事實上他沒有,反而憋氣畏縮藏在不知道是他的誰的樹後。那人背對著他,開始享用他家的芭樂,外衣摹畫的輪廓下,有些不平順的突起,一點一點,在反光中如同黑斑,就連手掌,他都以袖口嚴密包裹,拿著芭樂的那部分已濕了一塊。這傢伙一定非常飢餓,他這麼想,因為轉眼間,桌上十來個芭樂已經吃完了。

那人動一動身體,躍下石桌,環伺四周,往森林更深處走去。

這傢伙看來自在愜意,芭樂墓園有如他的私人果園,一點惶恐小心的樣子也沒有。見那人身影漸遠,他終敢現身,這神聖墓地給他一種被人蹂躪的惘然,轉過頭去,阿公樹上的三角形胎記似乎巨大了起來,小時候阿公跟他說過做人不要給別人糟蹋的話忽然清晰可聞,迴盪樹林,喚醒了他的英雄基因,鼓起勇氣,決定隨後跟蹤,一定要知道這傢伙是誰才行。

那人走得不快,追上時才發現那人一跛一跛,身子有些僵,林子這頭他從沒來過,總以為果園已是盡頭,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塊地。跟蹤的距離維持了一段時間,那人走進一間簡陋的鐵皮屋內,呀呀地把門關上,鐵皮屋外爬滿藤蔓,鐵板組合也相當草率,許多空隙皆可望進屋內。他找到一個最大的縫隙,繼續觀察這傢伙的一舉一動。

屋子裡有一張床,還許多堆得高高的紙箱,沒有拆封,那人扭開了一個工程用的手電筒,走動,離開他的監視範圍,只能從牆上的陰影判斷他的動作,正脫下衣服,一陣混亂的黑影後,他瞪大眼睛,差點叫了出來。

是一棵樹嗎?

黑影顯示的不是人的影子,頂多能說是像一棵像人的樹,四肢長滿細細枝芽,上頭還掛著許多葉子,移動時候,樹葉擁擠沙沙作響,只剩頭部還算還完整,圓圓光頂,沒有頭髮,轉過側邊,鼻子嘴巴眼睛仍可見輪廓。那人坐了下來,悶悶吼了幾聲,然後開始折斷身上樹枝,摘下身上樹葉,巨大的黑影微微顫抖,畫面變得立體,他能感覺那人忍耐著疼痛,低鳴,每個動作都抽動到他的神經,不自覺反應,拱起背脊,雙手緊握。那人努力著,想把牆壁上的黑影恢復成一個人的模樣,但枝芽佔領了圖形大半,那人的身體是一幅畫,也是一個橡皮擦。

當黑影可能轉化成真實影像,那人起身準備走過偷窺的細縫時,他心一驚,起身跑掉,不知道那人有沒有聽到他急促的奔跑聲,急忙開門看看到底是誰,一想到這裡,他更不敢回頭了。他感到莫名恐懼,腦子湧出的並不是那人黑影,打開門的是他自己,不是不是,門裡又出來一個一個人,那是他伯父,他叔叔,他堂哥,他整個家族都溶在那塊黑影中,卻又一一衍生出來。

回去一句話也沒提,他了解自己的恐懼何來,但掩不住好奇,不曉得自己的舉止看在妻子眼中已是詭異,猶然謊稱加班,甚至向公司請假,天天躲在暗處,觀察那人生活舉止。那人日子行程簡單,只在吃飯時才會離開屋子,總是包著長袍,拆了房內箱子,拿出裡面的東西看了看,大多是一些紙張,一看完又封起來。三餐都在芭樂園解決,非常規律,進行一個星期的循環,哪些日子固定吃哪幾棵樹,他配合閃躲,總是看到那緊緊包裹在長袍中的手臂急促搖晃樹幹,像突然的顫抖,回應他的是掉落的芭樂。這畫面看多了並無新鮮感,但他目不轉睛。

就那一回,他算好日子,早早躲在阿公樹後,那人往左邊走去時,突然停了下來,望著阿公樹全身抽搐,他害怕躲不住了,趕緊背對蹲下來,那人像是哭泣像是說話,語焉不詳慢慢靠近他的耳朵,他感受到那人的手,重重壓在樹幹上,沒有搖晃,聲音越來越快,卻越來越模糊。忍不住好奇,眼角餘光一望,那是手,但是沒了柔軟的皮膚,枯枝從骨頭的部分長出,樹皮的紋理是紅紅的血管,鮮色血液清楚地流著。那人哭了,眼淚滴落在地,手上枯枝迅速長出樹葉,像盛開的花朵,像春天,他阿公說,一年最美好就是春天,人生也是啊。他想起這句話,每次他阿公抱著他總愛談天說地,說什麼要把握自己的時間唷。腦子裡仍上演著這段情節,他來不及找到關聯意義,眼睛卻繼續往上瞟去,終於看到帽子裡,那頭是暗沉的,青色的,橢圓的,不是人的模樣,但上頭垂掛一雙眼睛、一個鼻子和一張嘴,沒有耳朵,那人應該無法聽到自己的哭聲和說話聲,就算是他不小心移動發出的聲響,也聽不到。

但看到了。向他望來,眼神透露不安與憤怒,瞳孔由黑轉綠,配上深凹的目眶,給人一種亟於奔出的錯覺。那人伸出手來,他急忙後退,轉身又跑,返回家裡後發現妻子正哭著整理行李,他一時會不過意來,妻子質問他你為什麼沒有去上班,你到底在做什麼,說,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多久了,為何要這樣對待我。

他突然置身在八點檔連續劇中,剛剛的奇幻世界馬上現實起來了。他安撫妻子說沒事沒事,他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現在處理好了,跟女人無關,跟……,他一時也說不出來跟什麼有關。

然後好一段時間,他不去森林,遠離那棟小屋,脫序的日子總要回到常軌,他是一個好爸爸,好先生,直到一夜從被窩中驚醒,冷汗,喘息。夢中的他又回到那一天,他跑不走,雙腳發軟,倒地,任那人直直逼身,一團黑影,像火焰吞噬他的所在。虎地,被抓住了,粗糙的手觸感真實,他嗓子啞了,恐懼靜音,那人眼淚滴在他胸前,青色的眸子貼近。他似乎被人穿過了身,看到更遙遠的地方,他的阿公,他的母親,他的親戚都沒有跟他說過的那個人,他的父親;在林間奔跑的人不是他,是那人,害怕被他抓住,被這整座詭異的森林纏繞,走出屋子的人怎麼變成了自己,不是那人。畫面失序混亂,糾纏在一起。

其實他早有感覺了,那長袍人就是他父親,家族中的特殊份子,不願意永遠被芭樂絆住,很早以前,不聽任何人的勸,就這樣離開家裡,離開墓園,不再回來。

他很懂事,從來也不過問。

在夜裡,多年來秘密爆發了能量,他無法抱著妻子的身體繼續入睡,佯裝一切安好,於是再度回到墓園中,獨自等到天亮。他看到那人搬著一箱一箱的東西,埋到森林另一頭。這是很吃力的工作,那人不知進行幾天了,屋內的箱子已經搬空,僅存一張床。他趁那人離去時進了屋子,滿地是芭樂的殘渣,照新鮮程度看來應沒吃多久,這樣算來他到底每天吃進幾顆芭樂呢?一個小桌放在牆角,上頭置有一本筆記,他望向外頭,沒有那人回來跡象,他翻開了來讀。

筆記的內容讓他安靜了下來,天空迅速黑暗,所有的未知都記錄在這本子裡,他父親,和他追求的自由世界。密密麻麻的文字訴說著離開之後,他如何找到好的工作,開始好的發展,一切看似完美之際,最後詛咒還是找上門了,身上開始出現異狀:

為什麼現在身上長越來越多芭樂?煩,每天要花那麼多時間去處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就我會遇到這種事?

我的手指在長芽了,難道吃自己的長的芭樂沒有辦法解決,一定要回去吃?我才不相信。

這鬼東西到底要怎樣,現在手腳不太能動了,每天要拔要摘,難道沒有辦法擺脫這些,再長下去怎麼辦,我之後要怎麼辦?

然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空白。接下來只有一句:

越來越嚴重了,我必須要去處理了。

時間是五年前,他父親在這裡看著他們五年了。

他放下記事本,無力攤在牆邊,那人走了進來,兩個人什麼話都沒說,外頭又出現了陽光。那人躺在床上,將長袍脫下,整個身子已成樹枝,他可以看到心臟的跳動,緩慢無力,血管也不再紅了。他父親蜷曲著,吃力的將身體拱成一個蛋狀,背對著他。繼續沉默。彎曲的樹枝發出勉強的聲響,似乎再用力,什麼都斷了。他就這樣靜靜看著,枯枝的顏色越來越淡,一點水分都沒了,漸漸,吱喳,斷了所有的連結,他父親的身體在他眼前如灰燼一般飛散,只剩下一顆青色的頭,持續縮小,眼睛縮進了頭裡,鼻子掉下來了,嘴巴退化成一條細紋。繼續縮小,西瓜大的頭顱變成芭樂一般大時停頓了一下,他以為結束了,拿起來,芭樂霎時縮小,在他手中,成了一粒種籽。

是走的時候了,他父親那些箱子那些過去他沒有挖掘的打算,他帶著父親的筆記本,獨自走回墓園,他妻子竟然坐在桌上,讓他十分驚訝。

「你怎麼會來這裡?」

「你三更半夜不睡覺,我跟你跑來。這裡是哪裡?怎麼有那麼多芭樂樹?」

他沒有回應,蹲在地上,找了一塊空地,將父親種了進去,過不久他將以另一種生命樣態活著。他覺得自己正進行邪惡的報復,但又像小孩撒嬌,他父親消失了那麼多年,最後還是得回到這裡,這次,他不讓他走,要他永遠待在這裡,看著他,看著大家。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他妻子仍繼續問著。

他摟著她,帶她離開這片森林,從結婚後,他總以照顧小孩的名義,清明節時不帶妻子出門掃墓,不願意讓她知道這林林總總。每當進出妻子時他總帶著罪惡感,如果她知道了他們的小孩將來會成為一棵芭樂樹,她會如何反應?

但他決定解決這一切了。「現在不是該來的時候。」他輕聲對妻子說。然後沉默,不回應妻子所有焦慮的詰問,因為他現在心裡正思忖,等一下要怎麼對她述說,這座果園,這個家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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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用者清單(1)  
2010/01/07 14:12 【文字浴】 董慈小姐-《芭樂人生》與一介都會女子的磁吸互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