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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肩上的光
2008/11/10 11:44:27瀏覽872|回應0|推薦14

         圖文:Writers

在你肩上的光

  台北。下雨了。

  我在公館的咖啡店裡閒坐。新買的記事本空如白紙,像透明的窗簡。第一行的頁首,我寫下提醒自己的備忘:買沖泡式的熱巧克力、迪化街的蜜紅豆、乾燥紫丁香花、普拿疼以及胃藥。搭火車南下之前,我坐上捷運,踅了一趟椰林道,發現剪靛花已經離瓣了,地面盡是被雨漬打散的,泥濘的花殘。

  我不禁怔然。十月末尾,隔著北回歸線,南方彷彿還在上演一段熱鬧的夏季,而這裡,已經極度深秋了。取出行李袋裡的薄質綿毛長衫,我看了一下左腕上的手錶,唔,秒針虛弱的動了兩下。時光停格之前,我展開另一本全部空白的書頁,速寫那些窗外不斷微弱進行的,模糊的臉。

  但是,畫下以後,就能定格微笑的表情嗎?我自己嘆了一口氣。即使點了一杯喚作「summer fruit」的檸檬夏茶,我依舊不能改變任何季節已經遞嬗到秋天的事實。

  就好像,你從風城來台北的那天下午,你騎著我的機車,我在後座,但是目標前往的地方叫做離開。

    

  那是今年夏天。我最後一次學生生活的暑假。

  一次你說來台北出差,順便來考試院買份簡章,哦,國家公費留學考試。我聽你說著留學的想望,英國法國,倫敦巴黎。飄雨了。硬生逼散新光三越聚集的人潮。你不顧雨勢,繼續往前走。我跟在你身後,偷偷撿起你踩過的每一個步子。水聲依舊在你肩上落著,霧氣飛散,瀰漫在我的眼鏡鏡面。你突然攬住我的肩膀,小心,一部白色喜美瞬間從我們眼前飛馳過去。好險啊,你說。我笑著輕捏你瘦瘦的腰圍。

  然後,雨停了。我偏過頭去看你。白色襯衫暈上薄薄的濕氣,你的頭髮和肩膀沾了水,在午后的夏日,泛著閃閃的微光。

  到捷運站接你,我慣例提早出發。駛過幾個轉彎之後,你微笑出現。『我載你吧。』你說。坐在你身後,我輕輕哼著胡謅的曲調。聽你在我方向燈失靈的機車上,一一點數屬於這個城市的方向感;這裡是市政府、這裡是國父紀念館、這裡是世貿大樓、這裡是私人的畫廊……。

  我模糊地拼湊新舊街巷的衰長成敗,路過被高樓建築包圍的廟宇,褪色的門聯依舊自顧優雅地對仗,一如大量曝光的電子音樂裡,靜靜滑曳而出的二胡聲響。幾筆簡率的行草,飛瀑流勢,然而卻因為遺忘而日漸淡薄,像是從來沒發生過的地方故事。

  就好像,我們之間。

  幾乎相同的平庂和起伏,身體曲線完美地平行。當我標上第一個句讀,才知道,即使我們前往同一個方向,彼此之間,仍然存在一個極度靠近,但怎樣也無法跨越的鴻溝。

  坐在你身後,我抱著你隨身攜帶的手提電腦,也抱著你很在意的部分。關乎回憶,關乎你指尖細膩的來回。你握著我的機車方向盤,綠燈,你加足馬力,過橋。駛離台北的同時,也駛離紛然的夏季。

     

  從玻璃窗望出去,一家掛著彩虹旗的書店在正對面。我走進去,隨意瀏覽架上擺放的書本:孫梓評的〈男身〉、許正平的〈煙火旅館〉、班傑明的〈荒涼人間地〉……。哦,極度年輕的新世代寫手。像是在眩惑迷離的歲月洪流裡,那些文字以一種細膩綿密的姿態,定格一疋疋未及而輕柔的風景。

  不過,或許你更有興趣於童話。我在另一格的架上,找到一本小書。村上春樹〈羊男的聖誕節〉。這個故事在說一個小小的旅程,全文繚繞甜蜜的氛圍。主角羊男帶著沒有洞的甜甜圈遇上一個個善良逗趣,或者害羞的朋友,最後故事停在一場純淨的雪景。聖誕卡寫著眾人的祈語,『願羊男世界永遠和平幸福。』──好美的聖誕節吧?

  我想起,去年冬天我告訴過你,我很喜歡羅斯福路加油站旁的那座教堂,騎腳踏車的傳教士告訴我那棟建築物叫作聖殿。我好喜歡上面站著天使的那個高高尖尖的塔頂,就像是可以許願,彷彿可以得到最溫暖的保護的那種。

  那時候我隻身來到敦化南路一帶。十二月中,到處播放聖誕歌曲。路過三號的旋轉櫥窗,蘇格蘭風的橫紋織羊毛衫、義式米色系斜邊男裝、比利時軟呢大衣,我在這裡停下,彷彿抵達通往異鄉的入口。只消拉開玻璃門,便可以跨過經緯地飛翔起來。後來我在誠品停下,打電話給你,你說正如火如荼地忙著感碩士論文。我輕輕說了加油,放下電話。走出電話亭,一顆汽球漸漸飄高飄高,啊,不見了。來來往往的人群是流動的河,我在裡面,像漸漸隱翳的黯淡光點。不知道,你是否曾經聽見落在街心的一角,一串幾乎絕響的水聲?

    

  也是在多雨的日子,也是在誠品。我在兒童館讀著在伯利恆嬰孩誕生的故事。記得孩提時代在學校演過這樣的話劇,那時我站在高台,手持長竿,釣線上掛著一顆銀色的星星,三位博士循著星星的指引來到嬰孩的跟前。然後我放下竿子,唱歌。故事書裡說那是天使的歌聲,一顆最明亮的星星掛在天空中,其它的星星輕輕而微微地閃耀著。

  走出書店,騎樓上站著避雨的人潮,而雨勢繼續纏纏綿綿著。像一場極微的敲打樂,的的的的,每一處走廊、街尾、巷道,觸地的瞬間,各自泛起一襲薄薄的水面。伸手去摸,好冷。禁不住呼一口氣,白色的霧自掌心飛開,迴旋、飄升、被雨打落,成為碎裂的光帶,水面上盡是綿密不絕的漣圈。

  抬頭。一班疾駛而過的公車,窗邊坐著熟悉的襯衫身形。我打手機給你。你說你在台北,現在在巴士上。還叮嚀我這麼冷的天氣要穿暖和點不要感冒了……。我心裡暖滋滋地甜笑。

  一個也在避雨揹著吉他的男孩突然拍了我的肩膀。嗨。好久不見啦。啊是你。我吃驚的叫出口。反正下雨閒著也是閒著,陪我唱首歌吧?好啊好啊。我說。

  一切彷彿回到高中的年代,兩個男孩子相遇在雨天騎樓,當眾唱起在冬季城市裡的,男人的歌。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子,透過書寫以後,那些記憶,就像是一部編譯過的私人斷代史。拆裂、肢解,重組的過程,每個片段模糊也清楚,然而那些接合的地帶,都飽滿著無以名狀的憂傷。

  而我和你之間,協調與矛盾的拉鋸戰。目睹摔落在杯底的月光,如同一種由來久的哀愁。但是那哀愁太輕,輕得根本不知從何舉起,就像是一陣風勢掠過,一隻白紋蝶巧妙而小小的一個翻身 

    

  白紋蝶。是的,春天。

  第一次和你搭客運來台北,我悄悄折起一張薄如蟬翼的面紙。那是梅雨季。你說要出差,我們在車站分手。掰掰。你說。我在車站,輕輕擦拭淋透的傘面。一隻白紋蝶從傘架裡飛了出來,搧動局部空氣,幾立方公分裡黏黏的一段東風。

  領了機車。沿著中山北路,北美館、士林、外雙溪、陽明山。空氣中瀰漫香霏的味道,是杜鵑花。在山壁牆沿,我還看見杏樹、櫻花、羊蹄甲,它們在風中晃盪搖曳,像是一筆古雅風流的俳句。

  而我下山。畫冊裡沒有再增添任何筆劃。雨勢和雨勢的中間,你在我的身邊缺席。而陽光出現的那個片刻,蒸散我虛弱的字裡行間。隔著一排窗口和大量的昨天我依舊只能壓低我的帽緣。

  走到陌生的巷尾,地圖掉了。一排都是書店的街裡陳列許多被遺忘、舊舊的書簡。展開其中一卷,跳脫歷史和文化包袱,那些溫柔的地帶私密而極盡,卻因為擱置太久,頁碼黏在一起,變成無可挽救的缺。

  就像是,穿過一幅幅的畫片,我仍然不屬於任何一處的風景。反覆的奔跑以後,我的言語彷彿是異國單字,不準確也不清楚的發音。

  然而,我竟是如此深情眷戀著年覆一年。

    

  與你之間,我依舊寫著獨白的文本。踏入深秋之前,我聽著你和他之間,而我和他之間亦是大量的空白。我從掛有彩虹旗的書店走出,雨勢不要命地下著。店老闆問我,會回來嗎,我的視線老實停格在牆上那張男樣的照片,健碩而赤裸的胸圍。

  『再見。』我撐起傘。


  搭上捷運,進站,我走入南下的車廂。過了中秋節之後,或許有充分的理由和月亮一起失蹤。不為疲憊,只為抵達的瞬間,早已從別的地方離開。而我老早便不該中途停下,迷戀不已地迴身。


  我想起你曾經跟你借的筆記型電腦,把它打開。從見面開始,每一杯咖啡,我坐在你對面照例的熱可可。信件裡從陌生到相識,漸漸描摹出這個城市的原型。而關於四季的部分,順著你指尖的動勢,我敲打幾行欲言又止的句子。至於關鍵的動詞,翻譯成四個英文字母以後,十三個筆劃中至模糊成漸弱的曲折。

  切掉電源之前,滑鼠點選刪除。我選擇「是」。把我的部分刪去,也移除關於我的任何隻言片語。

  而刪不去的,……。

  我記得,我在你身後,一顆一顆,在你肩上的光。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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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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