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木頭人的期待
文:木頭
那女子有一種很難讓人忽略的感性。她是美麗的,對我來說。
比較貼切一點的說法,或許是,在她的沈靜之中隱含著細緻的嫵媚。
從她被推進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而且幾乎是無法移開視線的著迷。
她並不是非常的漂亮,看起來應該不年輕,但是有一種成熟與孩子氣兼而有之的不確定。
這種不確定看似衝突卻令人覺得恰到好處,似是把兩種相背離的性格,完全揉合服貼。
這當然只是一種感受,屬於磁場般無法言喻的直覺。
因為此刻,她幾乎是凌亂而破碎的。
救護車進來的時候,是艷陽的午后。大片的陽光穿透落地窗傾斜潑灑而入。
沿著光線行進的路線,在空間中形成許多漂浮跳躍的光點微塵。
我從當時所在的位置,回頭凝望。
克服了逆光的刺眼之後,剛好看得清楚。
她或許是因為推車震動而輕輕的扭動著疼痛的身體。
那一刻,她看向我,而我看進她的眼裡。
她其實並不是在看我,她的眼神穿透我的臉,停駐在我腦後不知哪個點上。
而我剛好循著相反方向,順著這條連結,直接看進她的心底。
似乎所有的情感,就在那一剎那間觸動了我的內心。
這眼神透露了,它有很多很多想說卻無法訴說的故事。關於等待。
情況再度控制住的時候,已經是過了午夜。
經由剛才的一番折騰,大略知道她是被撞傷的。
有嚴重的骨折及撕裂傷,正在大量失血。
稍微急促的呼吸中,伴隨著偶而出現的小小抽搐。
可能是疼痛,也可能是驚嚇不安所造成的。
蹙眉的神色,令人油然產生憐惜的心情。
很想過去輕柔的撫平她的眉尖。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情況一度危急,護理人員數度詢問該通知誰。
她恍惚中露出一種近乎貓咪的眼神,迷惘中包含著一點哀求。
彷彿是說,可不可以不要問。
又像是碰觸到她心底深處的傷疤,而想要強自振作的決絕。
於是,輕微到無法察覺的搖了頭,嘴裡低聲呢喃,
.. 沒有..,聲音像幼貓的嗚咽。
直到她因失血過多而休克,漸入昏迷之際,醫院必須通知任何人來處理。
終於由她的手機撥出了一通電話,是一通病危通知,
幾番確認之後,請對方儘速前來。
急忙趕來的是一位瘦高的中年人,黑色的頭髮間有若干稀疏的銀線。
看得出來他是憂心忡忡的,但舉手投足之間感受得到是相當穩重的男人。
當他趨前探視的時候,
先伸手撥開覆蓋在女子眉間凌亂而有黑色血塊凝結的長髮。
動作是那麼的輕柔而且充滿了憐惜。
男人輕輕的嘆息,顫抖的手因用力而肌肉賁結,
但卻是動作輕柔的用整個手掌捲覆住女子的四個指尖。
彷彿只要這輕微的碰觸,就已強固了所有的連結,
這女子就不會再度從他眼前消逝一般。
靜默、輕緩,卻讓整個空間為之動容。
劃破這靜寂的,是一個女人。
盛裝打扮似是要赴宴一般隆重。卻又顯得梳妝的倉促,有點唐突。
高跟鞋快步在磁磚上的踩踏,叩.叩.叩.叩,
彷若她的來到就己經是一種宣告,那般的張揚。
急診室裡,男人垂下肩膀,無力的靠跪在女子的床欄邊。
似乎已經明白狂爆的風浪即將席捲而至,但卻無力反應,或下定決心不再逃避。
『她是誰?』 一陣歇斯底里的女高音,讓人頓時從錯愕中醒轉。
『請妳先回去,一切等我回去再說。』 是極度壓抑而帶有一絲懇求的低沈口吻。
『一起回去,你不走我就不走。』 急切的高喊,讓失控的尖細更加的岔開來,是怒、是急、也是悲。
『對不起,兩位請保持安靜。』 工作人員轉而面對男人,『你是患者的誰?』
『他不是她的誰,他是我老公。』 一陣搶白下,情況似乎又再度陷入膠著,緊繃的心僵持著。
吵鬧之際,我注意到女子抖顫的睫毛中的閃閃淚滴。
她是知道的,聽見了的。
所以,她一開始就決定不想在這種情況下直接面對這困窘。
這終於還是到來的難堪。
我注視著這女子的面容,也注意到空氣中開始漸漸轉濃的酸中微甜的味道。
這從細胞中竄出來的酸甜味道,是生命即將終結的宣告。
我明白,又有一個生命頃刻之間就要從指縫中消逝了。
而我無能為力,連呼叫那些爭吵的人轉移焦點,都做不到。
一波波的記憶與思緒,快速的從女子的身體迸發出來,充塞在空氣中。
我貪婪的吸收這一段一段的故事,破碎而跳躍的記憶。
時間急迫,來不及消化,只得先行全數收藏。
是美麗中註定的不美麗。
是沈浸在快樂的同時,所必須一併承受的感傷。
而這一切一切的美麗與哀愁,卻得由這正在上演的至極的難堪來終結。
我很想過去給女子一個擁抱,沒關係的,我了解。
更想讓她明白,她沒有走得很孤單,這一刻,有我陪著。
但是,這也是不可能的。因為....我...
我只是一抹留連人間,捨不得離去的幽魂,
試圖尋找所有被遺忘的生命,
汲取想要抓緊卻又不得不放手的記憶與愛。
這是我唯一能夠做的,收藏生命中的美麗與不完美。
而生命的消逝,我無能為力。
我真的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