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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隻蟾蜍
2012/12/17 04:58:11瀏覽1037|回應1|推薦29

說明:這篇文章是應【三缺一劇團】之邀,為給【耳背上的印記】節目手冊所寫的文章。

 右為【耳背上的印記】導演賀湘儀,一個漂亮、肢體很有爆發力的小女生~

記憶,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一直以為自己會牢牢記著的,卻在時間流裡,不聲不響、一點一滴剝落褪色。

 

父親過世一年了,記憶中那個我以為完整的他,慢慢地不再,斑駁得好像一面老牆;但又令人意外的是,有些記憶特別鮮活。比方說,他為省錢吃的辣椒配白飯,為了不靈光牙齒而燉爛的茄子;我們一同光顧過的魚販,或者那一家我再也沒去過第二次的豆漿店。

 

現在,我能夠恣意思念他的細鎖,憑藉的是2008年拍攝的紀錄片《被俘虜的人生》。幸好,真的是幸好老天讓我有這個重新對父親敞開心門的機會,否則,今日的我,恐怕會帶著難以承受且永遠無法彌補的懊悔,去想念他。

 

父親曾經是共產黨,在拍攝紀錄片之前,雖然沒有親口聽他提起,但隱隱約約大概猜得出來他的「共匪」角色,不過,我一直沒把這當回事。那個年代的人,不都有這些顛沛流離、難以言說的苦衷嗎?我如是想。

 

直到我向主持紀錄片培訓計畫的外省台灣人協會提案拍攝這個新四軍題材時,我才知道,被俘虜的共產黨,是多麼特殊而珍貴。老爹多年來一直嚷嚷:「我的事情說出來,你們一定受不了!我幹過的事情,你們難以想像。」也才有了印證:原來一點都不假,老爹不是吹牛。

 

弔詭的是,外人把他的身份經歷當成珍寶時,老爹卻對這一段有著無窮的擔憂,「不能對外公開,那個年代經歷的恐怖,你不知道!」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巴望著他多談一些,他卻來回掙扎不斷。不說,怕沒人知道他的歷史;說了,卻又後悔。他一輩子,都在這種矛盾中度過。

 

他的矛和盾,最後被我強勢的攝影機架開。

 

如果說,他的前半生,是被國民黨俘虜,那麼他的後半輩子,就是被家庭所虜,接著晚年還要被我這蠻橫女兒的鏡頭綁架。

 

《被俘虜的人生》整個製作時間是半年,剛開始拿攝影機時,真的非常痛苦。我從小沒離開過家裡,但大概在中學以後,因為青春期的叛逆,對於老愛酗酒的父親釀起了內心極度不滿,即使同住一個屋簷,但我非必要,是不跟他交談的,不僅如此,連正眼也不願意多看他一眼。

 

我恨他老是酗酒出醜,讓我們在街坊鄰居面前抬不起頭;恨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老講些沒人願意聽的過往;恨他窮愁潦倒一輩子,讓我們全家跟著窘迫,我無法像別的同學一樣,去學鋼琴、學跳舞、出國留學唸書。最恨的是,他老是要和媽媽吵架、拳腳相向,亮菜刀、關窗、揚言開瓦斯燒死全家。他喝醉酒幹出這些令人恐懼的行為,於是我希望他早點死掉,唯有他死,全家才能早點脫離苦海。我的詛咒,一開始只是在心底吶喊,隨著年紀增長,對他的氣憤凌駕恐懼後,「你怎麼不趕快去死!」這話,我開始不斷地在父親面前破口咒罵。

 

在這種惡劣關係中,攝影機開始要貼身跟拍時,內心滋味雜陳。老爹會不會一個不爽,就把酒杯丟過來?還是砸了我的攝影機?家人會不會覺得我有毛病,幹嘛跟著他一直聊這些三十多年來,我們從來不屑聽、嗤之以鼻的內容?

 

除了這些內心的雜音,讓我更痛苦的是,拍了毛帶後,會定期帶到班上跟培訓班的同學看帶討論。很多同學竟然看著老爹說:「妳爸很可愛耶!」「妳幹嘛對妳爸那麼兇?」當我聽到這些局外人的評論與質疑時,我怒不可遏!嘴巴上無法直接發飆,心裡頭反咬:你們懂個什麼屁!你們有什麼資格說?

 

就在這種內外交迫的煎熬中,我度過了前製拍攝階段。

 

如果說,紀錄片的真實感會有種神奇的力量,讓整件事產生化學變化,那麼我在進入後製剪接時,很幸運的,老天給了我這質變的機會。

 

看著影片裡的父親,第一個衝擊我的是:這個人,怎麼這麼老了?我們不是明明住在一塊的嗎?怎麼那臉頰上多出這那麼多的老人斑,我竟然毫無所悉?這傢伙,不還是那個會打媽媽、會帶我上市場買菜買牛肉、回家教我做菜的老爹嗎?但攝影機裡頭的這個人,要是走在路上遇到,我肯定會認定他是需要攙扶的老人,搭公車時,我一定會讓座。

 

影像中的人,不是他!但明明就是我老爹……。

為何我對自己父親早已再不在年輕這件事,完全無感?

 

這個質疑,讓我一邊看毛帶、一邊哭,從此開始到片子完成,不知道哭掉了幾缸淚水。離開剪接台之後,回到現實,我開始會擁抱他,跟他說些撒嬌的話,比如,「我們再去市場買菜」、「我們一起再找時間回大陸看姑姑」,又或者,「我會找個男人,生個孩子讓你抱」。

 

父親對於他的歷史,不斷重複著說與不說的掙扎;我在《被俘虜的人生》這支紀錄片也有同樣的心情。培訓課程結接近尾聲時,講師們決定以這部片子做為開幕片,但就在看到另一部同樣拍攝父親、家庭關係卻和我完全相反的溫情故事時,我崩潰了。
人家拍出恩愛的父母,被眾人盛讚「孝順、感人」,而我不僅對老爹「恰北北」,要爬父母親的糞,把他們惡劣不堪的夫妻關係展露在眾人面前,這就好像要把自己脫光光給大家看醜陋而私密的肉體。拍片時,對父親已經很不友善了,最後還要再補上一槍,讓大家一起知道這個家庭的悲劇,當時我真的很難跨過這個公播障礙。

 

指導老師、資深紀錄片作者李中旺於是告訴我一個故事。蟾蜍很醜,但是,蟾蜍身上那些毒疣搾出來的油,卻是非非常珍貴的藥材,黑澤明把自己的創作當成蟾蜍,可以療癒很多傷,「妳的作品,家人的故事,就是這隻蟾蜍」。

 

到現在,這隻蟾蜍療癒的不只是別人的傷,還有我自己、家人、和臨終前的老爹,我真的很慶幸自己是隻蟾蜍。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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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witchirene&aid=7148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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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ne
谢谢你
2013/02/06 04:56
你好,看了你的片子及文章很感动,谢谢。建议你开通大陆的新浪微博,把一些电视节目及文章拿出来分享,我想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认识有类似故事的人或者寻求素材。祝好!
陳心怡(witchirene) 於 2013-02-10 13:26 回覆:
謝謝!
我其實有微博,但很不會使用,也許最近會努力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