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曾說:詞之為體,宜眇宜修。眇是指微妙，幽遠。修也有同樣的意思。簡單說就是要寫得含蓄，要意在言外，也要盡在不言中。 事實上，文人詞多是小令，抒情想意的比較多。要論如何"俢"如何"眇"，各家都有風騷。

唯獨柳詞與這沾不上邊。柳三變的詞寫得很白話，有露骨，像是"願低帷昵枕，輕輕細說與。"或"是繡衾鴛枕，閒過今霄。"等等。總之，柳永的詞寫得非常細膩清楚，只要識字的，大約都讀得懂整闕詞在說些什麼。宋人筆記中曾說: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當時教坊間只要一有新曲，就會拿去給三變填詞。柳詞應是能把一般市井的心境，寫得絲絲入扣，才能穩坐第一把交椅。也可知當時柳詞多受歡迎。大約就像現在的周杰倫一樣，只要一出新歌，大家都會唱。

正因為柳永的詞街巷傳唱，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唱到皇帝耳裡。宋皇帝一向用仕宦來攏絡讀書人，竟然有人只要向那煙花巷陌去，龍顏一怒，柳永的仕途因此送葬。此後，柳永的一生都在花街柳巷中度過。死後，也是妓女們集資將他草草埋了。

但是，我最喜歡的就是柳永的詞。如果秦觀是詞心，那我認為柳永是詞魂。 詞和詩不同，詞是長短句，要和曲調來唱。有聲韻和音樂之美，也要有戲劇張力。在我看，所有的詞家中，只有柳詞句具有這樣的張力。一般詩詞，我們會隨著文氣而波動。但是，不至於像看電影或聽故事一樣，好像深入情境裡面。但是，讀柳詞的情緒，會隨著柳詞的轉承起合而起伏。就好像我也在江邊一同看那瀟瀟暮雨一般。我也在水邊送別。我也醉醒在楊柳岸曉風殘月裡一般，柳永把詞的情緒處裡得非常深入細微，捧讀柳辭的時候，不只是令人低回不已，而是像被勾了魂一樣，跟著他轉。

像雨霖鈴這闕詞，起首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這是第一階。接著"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這是第二階。這兩階用字語音都輕，但是已經把情緒緩緩推進淺淺的別情裡，所以當"執手相看淚眼，用了重音與清楚的圖像，讀者馬上被掉入離別的情境中。接著再上一層"更無語意凝咽"。用"更"直接推入更深的感動。最後，用暮靄沉沉楚天闊，這樣重的句子收尾。柳詞就是這樣迂迴盤旋，把情緒纏了又纏，繞了又繞，讓人讀起來腸結心揪。聽說程派的唱腔就是迂迴輾轉，聽戲的會陷入其中，像吃嗎啡一樣上癮。柳詞就有這種特色在裡面。 慢詞比起小令來，要難寫多了。寫小令只要抓得住一些薄薄的感情，也可以寫。但是，寫慢詞如果光堆砌感情，會十分空洞。

柳永的長調作品不只多，而且詞牌也繁雜。像"戚氏"長得幾乎像一篇短文的長調。柳永也填得非常動人。我曾寫慢詞。如果不是把自己的感情放進去，想寫出那樣動人的作品，幾乎是不可能的。若不是柳屯田這樣一個音樂文學奇才，又走上那曲折的人生。又怎能留下 "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這樣浪漫到不行的詞章呢? 柳永是把自己的靈魂也寫入了他的長調裡了!

說他是詞魂，應該也不為過吧!

柳永 定風波

慢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稍。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

暖酥銷。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

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般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向雞窗。只與鸞箋象管。拘束教吟和。

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陰虛過。

玉女搖仙佩‧

佳人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

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

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

細思算，奇葩艷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

爭如這多情，佔得人間，千嬌百媚。

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

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

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

願奶奶、蘭人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為盟誓。

今生斷不孤鴛被。

尾犯

夜雨滴空階，孤館夢回，情緒蕭索。

一片閒愁，想丹青難貌。

秋漸老、蛩聲正苦、夜將闌，燈花旋落。

最無端處，總把良宵，祗恁孤眠卻。

佳人應怪我，別後寡信輕諾。

記得當初，翦香雲為約。甚時向、幽閨深處，按新詞、流霞共酌。

再同歡笑。肯把金玉珍珠博。

戚氏

晚秋天。

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

淒然。望江關。飛雲黯淡夕陽間。

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

遠道迢遞。行人悽楚。

倦聽隴水潺湲。正蟬鳴敗葉。蛩響衰草。相應聲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

長天靜、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

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

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

別來迅景如梭。

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

念利名、憔悴長縈絆。

追往事、空慘愁顏。

漏箭移、稍覺輕寒。

聽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閑窗畔。

停燈向曉。抱影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