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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來了(一至四,全文)
2011/05/25 18:56:43瀏覽359|回應0|推薦1
老虎來了(四之一)
【聯合報╱徐仁修/文】 2011.05.22 03:45 am

2011國際生物多樣性日特載

寂靜中,偶爾輕輕傳來孔雀從藏身的樹上飛下的振翅聲與落地聲,然後大地又歸於沉寂。突然稍遠處一棵果實正成熟的野棗樹上,紅翅綠鳩發出一小段嗚嗚如哭的鳴聲,好像宣告某種東西的到來……

之字形上坡的黃土路升到山嶺上,做了一個大弧形右轉,把焦黃的乾燥樹林切分開來,我們搭乘的野生動物觀賞車在嚮導的指示下突然停止,車子所帶動而高揚的沙 塵,從後方向前把我們無聲地蓋了起來,直到塵埃落定,才看見嚮導不知何時已站了起來。他對著車上二十位荒野保護協會的遊俠,在嘴上比了一個「│」字,大家 極有默契地安靜下來。
方才在坡下時,我們就聽見坡上葉猴發出犬吠般的警告聲,嚮導當下就告訴我們:葉猴發現老虎了。
現在我們停在坡上,葉猴的吠叫清晰地從右邊雜生著長草及灌叢的疏林裡傳來。嚮導告訴我們,葉猴對每種具有攻擊牠們能力的動物都會發出警告聲,例如山貓、蟒蛇、鱷魚、熊、花豹、老虎……唯獨對老虎,總是發出最急躁而又高吭的叫聲。
現在也傳出另一種短促的吠叫聲,嚮導說印度斑鹿也發出老虎出現的訊號,同時我也聽見東西擊地的聲音,那是水鹿以前腳蹬地發出的警訊。
我們的周遭是木枯草黃的乾燥林,滿眼盡是焦黃,正是最適老虎隱身的顏色,牠只要站在幾株稀疏焦赤的灌木或草叢後,就很難很難發現牠,大家終於明白,老虎為什麼具有這種顏色與花紋的皮毛。
我們全都豎耳傾聽,朝著乾燥林瞪大眼睛,周遭的氛圍變得死寂又有些緊張。從早上六點半進入印度藍桑坡國家公園(RANTHAMBHORE N.P.)尋找老虎已經過了三個半小時,我們很難直接發現老虎,最好的方法是藉著其他野生動物的行為,特別是葉猴的活動。因為葉猴無論是休息、進食、玩耍 或移動,都會派斥候猴進行偵查或警戒。
舉例來說,如果牠們在地面活動,表示附近沒有老虎。或者牠們在樹上,卻是在進食,或者悠閒地休息,而小猴嬉戲,這也表示沒有老虎。如果牠們緊張地朝下或前方注視,而斥候猴開始吠叫,那就表示可能有老虎出現了。
此外,像水鹿、印度斑鹿、藍牛羚、瞪羚、野豬、印度孔雀都是可作為找尋老虎的指標動物。當然,老虎留在土路車轍上的腳印,也透露著訊息,例如,老虎多久之前走過這裡?是大是小?是雌是雄?從中嚮導都可以一一分析出來。

盜獵集團大量獵殺

前一天下午,我們尋找了四個小時,除了腳印外,可說全無所獲。荒野遊俠千里迢迢來到印度觀光是有些原由:公元2002年,荒野保護協會與統一7-11公司 合作,為保護亞洲老虎基金會募款,共募得新台幣六百多萬元,當時除了我之外,協會的夥伴還沒有人見過野生老虎,現在這群荒野遊俠就是來印度一償宿願,在大 家的期待下,令我和嚮導都備覺壓力,野生動物,特別是野虎是如此的可遇不可求。
今天早上已過了三個小時,除了看見一隻公虎沿著土路巡邏一小段的腳印及一隻母虎在土路上坐著休息所留下的印痕外,全無動靜。
2004年十二月,我第一次到藍桑坡,很容易地就看見兩隻老虎,尤其在我們歸路上而天色漸暗時,一隻老虎突然現身讓眾人嚇了一跳,令人切身感受到猛虎的威 猛與不可測。十四個月後再度前去,印度發生很大的變化,老虎大量遭到盜獵集團的獵殺,例如離印度首都德里最近的薩里斯卡老虎保護區在公元2005年夏天, 被證實區內所有的老虎都消失了……2004年年底,藍桑坡有傲人的三十七隻老虎,但2005年年底的調查,卻只剩二十隻,表示一年裡有十七隻老虎被謀殺 了。
案經印度當局大規模調查發現,所有的虎皮,都高價走私進入西藏,被藏族富人縫成藏袍的內裡,只有在袍子的開口、袖口、領口翻摺虎皮到袍表,讓人可以看見他穿著虎皮袍──既避邪、保暖、華麗,也代表財富與身分。
1988年夏天,我旅行到後藏的日喀則,在訪問過扎什倫布寺之後,前往郊外前班禪喇嘛十世的宮寓參觀,遠遠就看見高大的宮門上繪著兩隻老虎,這當然不是偶然,除了班禪生肖屬虎外,也有多層深意。
青康藏高原上並不產虎,不過我在《馬可波羅東遊記》中讀到一段敘述他在經過西藏東南打箭爐(又稱康定)時,描述當地康巴藏人以獒犬獵虎的情景,這表示藏東南以前產虎,只是不知道今天還有嗎。不過我推測早就絕跡了吧!
這幾年印度老虎被加劇盜獵之事,好幾年前就有民間的老虎保護專家提出控訴,只是印度保護區當局刻意隱瞞事態的嚴重性。荒唐的是局長不但不詳加調查,也不加 強保護,唯一的行動竟是從此禁止該名專家進入保護區。直到近兩年,以陷阱紅外線攝影,終於證明薩里斯卡老虎保護區的老虎已然絕跡時,一切都已太遲了。

老虎正在巡邏牠的地盤

高懸的冬日太陽終於把清晨冰冷的空氣曬得暖烘烘,今天一大早我們進入藍桑坡時,不但冷而且罩著霧。當我們來到那著名的藍桑坡湖時,第一道日出的光箭正射入 沉霧,使得湖水以及周遭幾座建於公元九世紀至今仍殘存的石砌宮牆、亭台,連同雜生其間的高聳棕櫚樹若隱若現,大地沉寂,有如地球誕生的第一個早晨。
寂靜中,偶爾輕輕傳來孔雀從藏身的樹上飛下的振翅聲與落地聲,然後大地又歸於沉寂。或偶爾輕響起葉猴在樹上移動造成的枝葉彈擦聲,隨即復歸死寂。突然稍遠處一棵果實正成熟的野棗樹上,紅翅綠鳩發出一小段嗚嗚如哭的鳴聲,好像宣告某種東西的到來,或某種改變即將發生……
我們彷彿置身幻境中,徘徊在既神祕又詭異,在明與暗、在響與寂、在虛與實、在夢與醒、在消失與存在、在過去與未來、在生存與死亡之間的過渡地帶……
昨天傍晚,我們一樣停車在此湖邊,但情景卻與今晨完全相反的一面,這個古老的人工湖,無論清晨或黃昏都讓人無限感動……
「老虎來了!」突然嚮導無預警地以壓抑又有些亢奮的聲音說,並以手勢指著左後方的樹林。
他把我正墜回昨日黃昏無限美景中的注意力拉回到此時當下,我舉起裝著望遠鏡頭的相機,凝望著樹林。只是焦黃的大地以及林中交織的枯葉乾枝,給了老虎絕佳的保護色,我只能全神觀察何處有枝影輕動。
正當大家用凝神又狐疑的眼光注視著枯寂無聲的乾林,嚮導突然用喉嚨深處發出「來了!」的輕悶聲,接著一隻龐然大虎從遠比我們想像更近的疏林走出來,令大家吃了一驚。
出林老虎略斜眼瞪了我們一下。與牠目光在望遠鏡頭中相接的剎那,令我全身一震,有些微的不寒而慄,那眼光彷彿可以穿心而直入靈魂。
牠沿著林緣走了一小段,我們中那些發愣的人此時才回過神來,開始猛按相機。而我用的鏡頭太長了,只能拍特寫,我趕忙更換鏡頭。
老虎的步子並不快,但步伐很大,全身肌骨勻稱而姿形優美,虎紋起伏如浪,透著一種野性之美與一股懾人的氣勢。轉眼牠已穿過左前方的稀疏灌叢,大步轉入車道朝前而去。我們後方一輛載幾位歐洲遊客的小吉普靈活地驅車尾隨,我們也隨後追去。
牠威風又優雅地沿著土路前進,完全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不止如此,牠突然停步,略曲後肢,竟然灑起尿來,好像故意對著我們這群跟屁蟲灑尿以表不悅與不屑。
牠繼續大踏步前進,前方林中傳來葉猴發出略顫抖的尖叫,以及斑鹿群奔逃的腳步聲。
「老虎正在巡邏牠的地盤!」嚮導在老虎離開土路走入右前方的林子消失後,以興奮的語氣向仍然沉醉在與老虎奇妙邂逅的夥伴說。對他而言,能令他的遊客看見野虎,是最大的成就;對我而言,也可放下心中的一塊石頭了。
所有的夥伴洋溢著興奮與滿足的情緒,能如此近距離欣賞野生老虎自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感受。我們中,有很多人在童年時的許多夜晚,常是在老虎的威脅下過的。
「別鬧!老虎來了!」「老虎來了,安靜!」「乖乖睡,不然老虎就來了!」「閉上眼,噓!老虎來了!」在我童年時,大人總是這樣嚇唬孩子。
過去,幾乎整個中國大陸都有老虎存在,中華民族有很長的一段生活是在老虎威脅下度過,所以小孩子戴虎頭帽避邪,包公用虎頭鍘處決壞人。《水滸傳》中,武松打虎也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當年武松打虎的山東景陽崗,現在是遊人如織的觀光熱點……
從以上讓我們可以推測昔日老虎在中國大陸的分布與活動,這些數以萬計的中國華南虎,到了晚近大概全都自野外消失了,因為已有二十五年沒有人在野外看到野虎 的紀錄了,可想而知是──凶多吉少。2007年秋,網路上突然傳送陜西林業廳有人拍到野生華南虎的野地照片,霎時轟動整個中國。可惜不久還是被踢爆,是造 假!還連累稍後中國太空人上太空也被懷疑是造假。

英國殖民印度的最大受害者

中國和印度相鄰,往昔都生存著許多野虎,但,到了二十一世紀初的今天,中國野虎已近乎絕種,而印度尚有三至四千頭,為什麼會有如此大的差異呢?這應與政治、與宗教信仰、與人民對大自然的態度有很大的關係。
在中國,虎鞭被視為壯陽聖品,虎骨被認定為治風濕及關節炎的良藥,這兩者造成了老虎被人直接的殺害。二十幾年前,台灣還有當街殺虎販售虎骨、虎肉的情形,並上了國際媒體而淪為被全世界譴責與譏笑的對象。
中國從滿清末年列強入侵,導致全國動亂,又歷經國民革命、軍閥內戰、中日戰爭、國共內戰,以及文化大革命,中國有將近一百年的動盪,人民生活極苦。為了生 存,只有向大自然索取生活必需品,結果造成老虎直接被殺,或老虎的食物──其他野生動物大量減少,或棲地的破壞與縮小,這些都直接或間接讓老虎走上絕滅。
印度則正好相反,他們篤信印度教,全國有超過百分之六十的人民吃素,他們不會視野生動物為可獵殺的食物,所以大部分的人不會直接與老虎競爭食物,讓老虎有 足夠的食物可以活下去。這點讓我們這群荒野的夥伴感觸頗多。我們在印度拉賈斯坦省(RAJASTAIN)的旅途上,常可以看見斑鹿、水鹿、藍牛羚、瞪羚、 野豬、猴子、孔雀等野生動物。
英國殖民印度之初,當時估計印度約有五萬頭老虎,但,英國人見獵心喜,開始以獵殺老虎作為最刺激的上流社會遊戲,到1947年英國人結束殖民離開印度時, 老虎只剩約五千頭。所以,老虎是英國殖民印度最大的受害者,這句話可是非常公道。我在印度看到許多舊畫、老照片,記述當年英國人騎著大象獵老虎的畫面。
印度獨立時尚有約五千頭老虎,到了二十一世紀大概尚有三千至三千五百頭,老虎數量的減少主要在於棲地破壞與縮減,而老虎又需要極廣大的棲地,往往一頭老虎 需四至二十平方公里以上的領地。老虎常為棲地而打鬥,也因此受傷或致死,有的幸能全身而退,卻被迫進入農牧地並以放牧的牛羊為食,而不堪重大損失的百姓則 以毒餌回敬。
近十幾年中國經濟崛起,導致虎鞭、虎骨、虎皮黑市價格暴漲,造成印度盜獵集團的猖獗,老虎成了中國經濟崛起的祭品。
公元2005年年底,印度破獲了獵虎集團,在首都德里逮捕了印度最惡名昭彰的主謀山薩昌德。有趣的是,他被捕當時正在廟裡祈禱,也許是求神庇佑他可以盜獵更多老虎而又能逍遙法外吧!
(四之一)
【2011/05/21 聯合報】@ http://udn.com/


老虎來了(四之二)
【聯合報╱徐仁修】 2011.05.23 03:59 am

旅途上,我們多次經過拉賈斯坦省的大城小鎮,看見人、車、動物彼此穿梭來往,牛車、馬車、駱駝車、腳踏車、腳踏三輪車、摩托三輪車、小汽車彼此擦肩而過,象 夫騎著彩繪華麗的大象靠著街邊前進,聖牛成群臥在馬路中央的分隔線上悠哉地反芻,讓我深深覺得印度是真正眾生平等的地方,這裡還存在著野生動物的天堂。前 一天黃昏,我就在藍桑坡的山間湖泊區瞥見了伊甸園……
前一天下午,我們兩點半開始找尋老虎,一直到日頭西斜皆無所獲,歸途上,嚮導囑司機繞經那個山中湖泊,在最乾旱的季節,老虎常在此捕獵前來喝水的動物。
當車子越過丘頂,從亂林中穿過而下到開闊的小盆地,一片多彩多姿的安詳湖水突然展現我們眼前,冉冉西下的冬日斜陽以有些濃豔的光線彩染著湖光山色,岸樹或 翦影、或明暗對比強烈地環抱著湖水,成帶狀的岸草泛著金黃,湖面金光銀鑑,間雜著深紅色的槐萍以及棕黃的挺水植物。最不可思議的是正有為數眾多的野生動物 悠閒地在日漸變淺的湖中覓食。水鹿群和眾多的各種雁鴨、白冠水雞、小鸊鷉……在水深及膝的湖中覓食,野豬、彩鸛則在淺水區,湖水退去的泥灘上有成群的孔 雀、斑鹿徜徉,岸樹上有葉猴懶洋洋地曬著冬日最後的陽光,天空中燕鷗飛掠,茶隼時時振翅定點俯視,這是一幅現代版的伊甸園活畫面。
太美了,以至於我心中有些淡淡憂傷,也有些隱隱作痛,這是荒野極至的美,也是我多年旅行地球各角落尋找、記錄各種荒野之美的一種,但每當我親睹這樣的荒 野,心中又會升起:它還能存在多久呢?為什麼台灣、大陸不會有這樣的場景呢?總令創立荒野保護協會的我,淚水奪眶而出,那是憂傷與感動的混合品,所有的優 美形容詞都難以傳神表達此時眼前的美好,除了淚水……是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精采的戲碼才要上演

落日半陷地平線,動物開始離開湖區,牠們夜間的視力遠不如老虎,不能停留在空曠的地方,必須進入樹林或林緣,當有狀況時,林中枝條草葉都會發出聲音,讓牠們可以得到預警而逃脫,林中逃竄也遠比空地容易。
一踏上湖邊的灘區,動物立刻呈現著警戒和些許不安的懼意,這時最怕岸邊長草中躲著要突擊牠們的老虎。現在,只要一個小小的聲響,都會嚇得牠們狂奔回到水中,要一直等到確定沒事,才會再度踩著戒懼不安的小步,成列上岸,然後慢慢步入林中。
當這些動物經過我們車子附近,大多在望我們一眼之後就不再注意我們,牠們都知道,人這種動物不是牠們的直接敵人,牠們最怕的是老虎,想來「老虎來了!」真的是牠們的噩夢源頭,是幼獸的虎姑婆。
不過現在正進入老虎的結婚季,牠們花許多時間在求偶、比武招親、巡邏、標記號,或在樹林裡度蜜月,並不是一個好的觀虎季節。但,對其他野生動物來說,老虎 無心獵食可是一段美好時光,牠們也乘此時舉行選偶大會,雄孔雀的長尾巴才長到一半就已開始相互挑釁,公水鹿對著草木擦拭著尖角準備上擂台,雄斑鹿把樹木當 作假想敵來練習推擠、擊、刺。
2004年十二月,我在印度雨季結束一個多月時首次來到藍桑坡,進園時已經是下午四點了,我們直接來到嚮導認為最有機會看見老虎的地方,那是一條正逐漸斷 流的溪旁,那裡已經停有兩輛觀賞車,一車是歐洲遊客,一車是印度的記者考察團,正安靜地看著溪對岸沙灘上一隻睡覺的老虎,車上的一位英國人小聲告訴我,他 們在這裡看老虎睡覺已經兩個多小時,老虎除了偶爾翻身外,全無動靜。
由於天色漸晚,兩輛車先後在我們停下後不久就開走了,獨留我們繼續替睡覺的老虎守衛。這時夕陽西落,那位有經驗的嚮導莫卡西突然小聲說:「精采的戲碼才要 上演,他們就離席,太可惜了!」他一面說,一面指指我們左後方的樹林,不知何時,那裡站著四隻母水鹿,安靜地朝四際張望。
「牠們現在要到溪裡喝水,卻沒有發現老虎,山谷風從下方往上吹,所以水鹿嗅不到老虎的味道!」莫卡西繼續輕聲說:「水鹿要在天黑前喝足水!」
水鹿開始朝溪邊移動,每走幾步就停下來東張西望一會,可以看出牠們的戒懼和小心。而溪對岸河灘上的睡虎,不知何時已變成伏虎,早擺好了埋伏與準備突擊的姿勢。
領頭的母水鹿終於到達溪水不再流動的水塘邊,岸上的三隻水鹿則仍留在長草間警戒與觀望,而母水鹿在遲疑一會兒後低下頭去喝水了。
牠每喝幾口就抬頭四瞧,然後再低頭繼續喝。就在此時,一隻胡狼從森林中疾奔而出,突擊一隻正走向河邊的雄孔雀,受驚的孔雀粗厲地大叫一聲,並奮力撲翅飛起,嚇得群鹿向前奔跳,卻讓正低頭喝水的母水鹿以為老虎從河岸上朝牠撲來,竟不顧一切躍入水塘,衝向對岸。
當水鹿破水過溪奔上岸時,埋伏的老虎猛然竄出,水鹿斜向右邊閃避,老虎從左後跳躍撲上水鹿後半身,兩隻大虎掌由背上環抱鹿的兩肋。這是完美的一擊,水鹿只要被抱住,就很難死裡逃生。
車上有人已經為水鹿畫十字祈禱,有人念阿彌陀佛,不過也有冷靜的攝影師只管拚命按相機,甚至期待拍到血腥的畫面。
但,說時遲那時快,鹿背上的猛虎正張口下咬,卻突然後滑,叭的一聲掉了下去。是溪水救了母鹿一命。
原來是水鹿全身浸水而致皮毛俱溼,當虎掌落下而張爪欲刺入鹿皮時,因母鹿前衝的差速加上皮毛溼滑,使虎爪無法深入皮肉,導致老虎往後滑落,跌了一個狗吃屎,竟讓母鹿脫身。我拍到虎爪在鹿腰背上的四道爪痕。
跌地的老虎順勢再往前追躍,但母鹿已經離牠有一個身子的距離。老虎身子猛縮猛脹,爆衝追去,水鹿也全力奔躍逃竄,就這樣,牠們一前一後衝入樹林,消失了!

大自然一種深沉的慈悲

我們靜靜傾聽了幾分鐘,樹林一片靜悄悄,嚮導吞了一下口水說:「母鹿脫逃成功!」
車上爆出一片歡呼,有人相互擊掌,有人雙手合十,好像沒有人同情老虎,為老虎挨餓叫屈。難道這就是人類特有的憐憫心嗎?可是當人們在餐桌上大塊吃肉時,這種憐憫心又跑到哪裡去了?!
每次我帶夥伴到野外做自然觀察時,總要強調,儘管仔細觀察,盡情欣賞,切不要介入,因為人很容易為表相所惑而投射自己的情感好惡進去,我們很少有知識、夠智慧看入那殘酷的表面下,實是大自然一種深沉的慈悲。即使是達爾文,也只看到了小景淺相──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我認為達爾文只觀察到不同動物個體彼此間的生存關係就下了他的結論,他沒有思考與觀察動物族群之間的生存關係。事實上,不同動物在族群之間並非競爭而大多是互相幫忙,是一種雙贏的共生共榮的關係,若非如此,大自然不會如此欣欣向榮,物種不會如此豐富多樣。
表面上一隻老虎獵食一頭鹿是殘酷的,但老虎可以淘汰老的、病的、弱的,使有好基因的鹿遺傳下去,也使傳染病不會擴散而導致鹿群絕滅。此外,老虎使鹿的口數 不會過度擴張導致糧草不足,甚至破壞草原及森林,最後致使鹿群因為食物不足而整群餓斃……從這些觀點來看,老虎可以幫助鹿群的永續生存與草木的欣欣向榮, 而鹿群也同時幫忙了老虎的永續生存……這是何等智慧與完美的巧妙設計啊!
如果我們從這角度去觀察大自然,像植物與植物、植物與動物、動物與動物間這些錯綜複雜又巧妙的共生關係,人類就能尋得如何對待生命、對待人類,以及對待大 自然的智慧,也才能體會《華嚴經》講的「萬物一體」的終極實相。我們都是相同材質打造的,因為構成萬物的基本粒子都是同樣的粒子,所有的生物體都含有大量 的水分子,正如《生命的答案水知道》(按:日本作家江本勝著)這本書說的,不同生物體內的水分子彼此間是可以透過化學、物理等神祕管道互通磁場、訊息的, 所有生命之間也有神祕的連結;事實上生命是一體的,就如同我們的身體由無數相同及不同的細胞所組成,各細胞的連結組成了我們奇妙的生命;而地球上無數相同 及不同的生物連結組成了大自然,所有的生物都美好,大自然才會美好,有這樣的認知與智慧,永續地球的豐饒與美麗,以及建立人間淨土、天堂也才有可能。如果 仍固執地認定生命就是生存競爭,那麼人間就會充滿各種大大小小的鬥爭與戰役,就像今天的世界一樣──哀鴻遍野。(四之二)
【2011/05/23 聯合報】@ http://udn.com/


老虎來了(四之三)
【聯合報╱徐仁修 文】 2011.05.24 02:58 am

第三天,我們一早再進入藍桑坡,也是這趟旅行最後一次進入藍桑坡了,因為已經看過老虎,不必再一心一意只找尋老虎,也就更能發現其他動物與欣賞風景。
藍桑坡位在海拔不高的山區,從公園口,只要十分鐘車程就可以離開山區進入半沙漠的平原,緯度與台灣一樣,但氣候卻差異頗大,因為拉賈斯坦位在印度次大陸的 內陸地區,又是半沙漠,氣候十分極端。每年六至十月是雨季,十一月至五月是滴雨不下的旱季。雨季時,河川會暴漲,山路難行,草木茂盛而難以看見野生動物, 所以每年六至九月是封園期。旱季初期,也就是十一月至二月,天氣涼爽,草木凋零,最適觀察野生動物,三至五月氣溫往往高達攝氏40-50度,高溫令人昏沉 難受,不利旅行。
此時是一月下旬,白天氣溫怡人,晚上因受輻射影響而略微冷涼,但也很少低於攝氏10度,只是清晨坐在敞篷車上迎風疾駛,才覺寒風刺骨,但朝陽一升,氣溫隨即回升。
我們的車子沿著溪谷到達一個水塘附近,這谷中長著高大不落葉的印度榕樹,這樣的環境是藍桑坡旱季時最涼爽的地方,也是各種動物避暑之處,老虎就常睡在這樣的樹下,或浸泡在水塘中。像這樣的谷地,藍桑坡還頗有幾處。
停車時,正有一隻斑鹿小心翼翼地步入溪塘中喝水,牠每喝一口就立刻抬頭四際張望。低頭時是最容易被獵殺的時刻,因為老虎常躲在岸邊樹蔭下或溪床中枯黃的長草裡,利用鹿低頭喝水時衝出,等鹿抬頭時,已無法及時逃脫。
此時,一隻葉猴從山壁下來,蹲坐在溪石上喝水,同樣的情形,牠也是喝一口水就抬頭。這些野生動物幾乎時刻都活在恐懼中,我很能體會《聯合國憲章》為什麼開宗明義:「人類應有免於恐懼的自由。」
但,人類終究還是不知不覺讓自己活在恐懼中,因為人類有太多形形色色的恐懼──對物質、名位、權力、情愛的憂得患失,對生、老、病、死無知的擔驚受怕。這 一切都讓許許多多的人在潛意識中充滿著恐懼。所以,要知道一個人是不是開悟,是不是大師,只須看他還有沒有恐懼。因為具有看穿這物質世界各種幻象的智慧, 才可能從幻象中解脫出來而免於所有不同形式的恐懼。
正當我陷入沉思時,有一位同行的荒野遊俠突然說話:「那好像是貓頭鷹?!可是,怎麼這樣大?」
我順著他的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就在我們車子正前方一棵大榕樹的樹幹上,一隻大貓頭鷹呆站著睡覺,而且不止一隻,另一側的分幹上也有一隻。
我初步判斷是黃魚鴞,只有牠才有這樣大的身材,在台灣牠可是非常稀有的鳥類,我只在烏來桶后溪遠遠的看過一眼,那時還以為是一隻蹲坐的獼猴呢!
我拿出望遠鏡細瞧,發現牠很像卻不是黃魚鴞,因為牠的眉斑不像黃魚鴞那樣明顯,我翻開圖鑑對照,牠是褐魚鴞,大小及生態習性都近似黃魚鴞,牠們大概是堂兄弟吧!
牠也注意到我們的出現,偶爾會勉強睜一下迷糊的大眼睛來瞧一瞧我們,然後又因為眼皮太重撐不住,砰然落下而闔眼。
我在另一株樹的樹梢上發現一個很大的蜜蜂巢,蜜蜂已離去,只留下剔透美麗的空巢。旱季裡,蜜蜂很難在野地生存,採不到蜜維生,只好遷移到有灌溉的平原,那裡油麻花正盛開。
嚮導指著蜂巢樹的樹幹,要我們注意樹皮上的動物爪痕,那是想爬到樹梢去吃蜂蜜的熊,抓痕清晰地留在樹皮上。
嚮導指揮司機走一條歧路,來到臨河谷的山嶺上,從這裡我們可以欣賞到寬闊的風景。一條河切開群山,較平坦的地形上長著樹形優美的落葉疏林,樹間有矮灌叢和乾黃的禾草,河谷陡峭的山壁則為耐旱的仙人掌所盤踞,河灣的外側則是榕樹的大本營。
我們從山嶺的另一邊下去,來到一片較小的沼湖,湖中有水鳥悠遊,一群彩鸛在淺水漫步,幾隻孔雀在漸乾的泥灘上覓食,一條沼澤鱷在泥岸上打瞌睡、曬太陽,對我們的打擾頗為不悅,砰然把大嘴張開。
藍桑坡國家公園裡還頗有一些鱷魚,這些沼澤鱷怎樣來到這半沙漠的拉賈斯坦?又如何活下來?處在這樣隔離封閉的小天地間會逐漸喪失牠的基因多樣性,有可能導致牠們無法永續生存。
嚮導告訴我們,雨季時老虎獵食不易,飢餓的老虎也會突襲上岸曬太陽的鱷魚。
當我們穿過一片樹形較高大的乾燥林時,我發現一群紅領鸚鵡在枝幹間飛來飛去,好似飛行特技表演,我心知,事出必有因,請司機停車讓我們欣賞,也弄清原因。 我注意到,樹幹的另一邊枝上,有一隻印度樹鵲正在啄食一隻牠捕獲的小老鼠,這群鸚鵡嘗試要把樹鵲趕走,想來樹鵲有可能也會偷偷獵食鸚鵡的幼雛,才會導致群 鳥如此緊張。
印度樹鵲是相當大膽的鳥,當我們在一處休息站停車上廁所時,一群樹鵲就飛到車上跟我們要食物吃,並敢於直接從人手上把麵包叼走。
就在眾人餵食樹鵲而驚嘆聲連連之際,我瞄到金光一閃,我的眼波追蹤而去,那光停在一棵印度楝樹的樹幹上,竟是一隻極為亮麗的雄大金背啄木鳥,那背上的橄欖黃以及頭頂的鮮紅羽冠,讓我聯想到繫著紅頭巾的印度人。
大金背啄木鳥平常並不易見到,但今天牠好像特別來向我們這群愛護自然生態的荒野志工致意,竟在我們周遭的樹幹間不斷的變換位置,好像怕我們中有人因為車上座位位置不好而看不清楚似的。
牠總飛停在樹幹下方的位置,再由下往上跳升,並時時停下來啄敲樹皮,發出「克!克!」之聲,如果牠在同一處敲擊久一點,表示有些狀況了,往往我們會看到牠揪出一條小蟲,一口就吞下肚。
後來牠飛入落盡葉片的林子而消失,留下我們幾十雙驚豔的眼睛仍在樹間一愣一愣地徘徊。
印度的野鳥如此的不懼人類真令我們這些台灣荒野遊俠慚愧,以同樣的鳥為例,台灣野鳥與人保持的距離是印度的一倍以上,也就是說,在野鳥的心目中,台灣人對 牠們的友善程度,只有印度人的一半。看來台灣的生態保護團體,我們這些荒野遊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多事要做。 (四之三)
【2011/05/24 聯合報】@ http://udn.com/


老虎來了(全文完)
【聯合報╱徐仁修】 2011.05.25 03:01 am

藍桑坡在公元九世紀時,有一個藩王在這裡建立了宮城,沿著山崖上建的石頭城牆至今已超過一千年仍然矗立不倒,它可以阻擋來自沙漠的敵人仰攻,而城內有山中湖泊,旱季也不致缺水,的確是一個建立宮城的好地方。後來歷史不知如何發展,藍桑坡變成一個國王狩獵的獵場,最後成為萬獸之王──老虎的居所與獵場。我看過約十幾年前拍的紀錄片,老虎在尚存的閣樓宮廊裡活動的情形,這動物之王看來比人的國王更威風又更自在。
在一處伸入湖中的小半島上,有一座石宮廢墟,那裡住著湖中之王──鱷魚,有一條約五公尺長的沼澤鱷就在石宮前曬太陽,離牠幾公尺外,幾條身材小一點的鱷魚好像臣子、兵士一樣守衛著牠,幾隻美麗的孔雀,彷如穿著華麗的宮女服侍其間。
若從印度輪迴的觀點來推測,說不定昔日的王朝今天以動物王朝再現了。但,我想動物的王比人類的王要好太多了,牠們只要吃飽了就不對其他動物有威脅;可是人類的王,胃口奇大,永遠沒有饜飽的時候,脾氣、習性總難以捉摸,甚至有的還有精神上的疾病,因而毀國屠城。
出園的時間只剩四十分鐘,我們必須準時到達公園口,大家都有點依依不捨,同行的荒野遊俠除了我,大概這輩子不會再出現在藍桑坡了。此時每個人的眼光放出更多的光芒,所以有人在陰暗的林下發現了二條神出鬼沒的獰貓,嚮導說,平常根本無法發現牠,除了這段交配期而成雙成對活動的時候。這種耳尖上長有一束特殊感應毛的山貓,平常夜行居多,以鳥和小型哺乳類,如鼠、兔、雉雞、鵪鶉等為食。
獰貓在印度自然生態的地位就如同石虎在台灣自然生態的地位,但石虎已是嚴重瀕臨絕種的動物,而獰貓還活躍於印度的大自然。
車子突然停了下來,大家立刻把四際尋找動物的眼光投到嚮導身上,他朝右前二點鐘的方向指指。「啊!是老虎。」我不禁脫口輕語。一頭老虎正在森林的石塊間睡覺。
立刻,按相機的聲音像亂槍打鳥般響起。一會兒,老虎抬起頭來看我們,一臉無奈的表情,並開始舔自己的前腳。一陣子之後,好似聽見我們的呼喚般,慢慢站了起來,然後朝我們右邊踱步而來。
老虎非常合作地在車子正右方停下來,面對著我們坐下,離我們不過三、四十公尺左右。牠凝視我們一會兒,隨即好像看懂導演的手勢般開始做動作:雙腳前伸,身體往後拉弓,伸了一個暖身的懶腰,再正坐對著鏡頭。並在了解我們的意思之後,打了一個大哈欠,把虎牙全露出來,好像我們是牙醫師。
接著牠把視線從我們身上移開,落向車子右後方遠處的一群正在啃草的斑鹿身上,眼睛瞇了瞇,似乎在估算距離。牠好像打好了主意,朝我們右後方走過去,停在亂藤蔭下,身子前低後高,擺出下山虎的姿態,凝視著斑鹿。也許盤算成功的機率不高,掉轉頭,並順勢看了我們最後一眼,大步走入森林,消失在斑駁的林蔭裡!
「這是虎式的道別吧?!」我輕聲向那些仍沉浸在這奇特又令人滿足的儀式裡的夥伴說。車子倏然發動,揚塵前進,我聽見林子裡的葉猴大聲啼叫著:「老虎來了!老虎來了!」
在夕陽無限好的景致中,我回頭向藍桑坡作最後的巡禮,是的,我們這群荒野遊俠非常珍視台灣大自然的綠意盎然之美,但也懂得欣賞異國大地另一種枯寂之美。我們羨慕印度有眾多的大型野生動物,但也總以台灣的生物多樣性而驕傲!我們荒野遊俠也會把對自然之愛,從小島推向全世界,就像我們為保護亞洲虎募款一樣。
再會了!老虎的王國:藍桑坡!
(全文完)
【2011/05/24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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