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在2005年的新新聞發表過. 這是我比較感興趣的政治哲學的題目, 和民進黨沒有什麼關係. 不過, 因為呂秀蓮副總統高舉反對建立指紋資料庫的大旗, 這就又和我又愛又恨的民進黨發生關連了. 建不建指紋資料庫只是一個小問題, 但同為民進黨人, 我和她對這個問題的態度就南轅北轍. 現在敗選, 很多人說要重新找回民進黨的價值觀, 或者說要統一一下大家的價值觀. 但光是指紋資料庫這個小小的問題, 爭議起來就沒完沒了了, 要如何找回又如何統一, 恐怕不是政客們三言兩語能道盡的.  

全民指紋建檔因為呂副總統和「人權委員會」的大動作反對再受矚目，絕大多數民眾卻不覺得捺指紋和違反人權有什麼關係。

儘管人權主義者們言之鑿鑿，但除了「指紋可能流出」之外，似乎沒有更有力的說法。這不是說內政部的保密能力值得信賴，但就算如此，指紋流出的影響又能大到什麼程度？首先，指紋資料流出只有一個用途，就是被歹徒用來裁贓。但除非歹徒能以電影情節的手法複製指紋，其危險性遠不如身份證和車牌號碼被盜用；其次，目前的戶籍法只要求指紋「存檔」，而有些國家如巴西、韓國、智利、馬來西亞、義大利等都是在身份證上直接「印出」指紋，這些國家都不是人權主義者所說的集權主義國家，這些國家的人民也不怕指紋「公然流出」。

不管指紋流出到底有多嚴重，重點在於，乖乖捺指紋對於人權的侵害，遠遠比不上你我早已被國家強制徵收的各種資料。我們有各式各樣的資料存放在各種機關，從戶籍、婚姻、病歷、債信資料、稅務資料、婚姻和兵役狀況，每一樣資料的流出都比指紋更能造成傷害，但人權主義者既沒有反對戶口登記、也沒有要求銷毁戶政機關的婚姻登記紀錄、銷毁稅務機關的報稅資料。如果人權這頂大帽子可以普遍適用，那麼人權主義者似乎也應該去抗議駕照上面要貼照片，反對讓一家銀行查詢你在另外一家銀行的交易情形。畢竟英國人直到一九九六年才願意把照片放在駕照上，而香港人到現在都不容許跨行查詢交易資料。生在台灣，我們無法想像一張沒有照片的駕照和廢紙有什麼區別，我們也早已習慣在各式各樣的提款機跨行轉帳，而不在意這是以銀行之間交互分享資料為前提。

「按指紋」確實是一種國家對人民的控制，而因為指紋通常被用來查察犯罪，強迫捺指紋又會產生被污名化和歧視的聯想。早期日本強制「在日朝鮮人」和「在日台灣人」必須捺壓指紋，九一一之後的美國也開始要求外國人入境必須捺壓指紋，台灣對外勞也要求捺壓指紋。但如果這個制度是不分對象全面實施，污名化和歧視的意味就沒有那麼嚴重，而所謂「控制」，難道我們還不習慣搬家要報流動戶口好讓政府找得到你、開車要掛車牌好讓你在肇事或犯罪時有人可以目擊到你、凌晨在KTV唱歌要出示身份證證明你已成年嗎？如果我們認為這些「控制」理所當然，那麼指紋又有什麼特別不能忍受？

傳統自由主義者(libertarian)希望把政府對人民的控制能力減到最低，而掌握人民資料的能力正是政府控制能力的關鍵。這正是日本在台灣建立戶籍制度，而國民黨把這套制度發揚光大的主要原因。儘管政府有可能不去誤用這種能力，但傳統自由主義者並不相信政府能夠自制，這大概也是反對指紋建檔者的政治哲學基礎。但問題是，現代生活的許多面向都有賴國家的提供，特別是在福利國家，要提供福利，政府對個人資料的掌握也就不可避免。舉例來說，要提供一個人失業救濟金，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先確認這個人「是」這個國家的公民而不是偷渡客，這就需要一個完善的身份證制度或戶口制度，其次要確認這個人之前的就業狀況和薪資所得，在有些根據目前家庭收入來決定救濟金額高低的國家，更需要了解家中所有人的職業和所得。在英國導演肯．洛區(Ken Loach)的電影《我的名字是喬》一片中，失業的男主角甚至受到社工人員二十四小時的追蹤，因為政府必須確定他沒有秘密受薪工作才能繼續發給他救濟金。可以說，政府對人民資料的掌控能力是提供福利的先決條件，而人民對福利的要求又讓政府可以不斷要求人民提供資料。你可以像肯．洛區那樣指控福利制度對人的宰制，你卻不能希望福利不斷提高但政府控制能力卻沒有相應提高。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有些自由主義傳統極強的國家可以無視這個兩難，硬要堅持某種神聖的個人自由領域，但這種堅持通常只是聊以自慰而已。關於身份證的爭議是最好的例子。從羅斯福以來的每一任美國總統都把「發身份證」視為對個人自由的侵犯，但美國的「社會安全號碼」幾乎就等同於身份證號碼，人手一張的汽車駕照也和身份證沒什麼分別；英國工黨政府從二○○二年鼓吹要建立身份證制度，被保守黨和自由黨以「左派政府企圖控制人民」為由反對至今，但英國人卻對全世界普及率最高的閉路監視器怡然自得（在英國，閉路監視器密度越高的區域，房價也越高，而正是這些上等階級的居民憑著自由主義的良心反對身份證）；德國人的身份證要明列「身高」和「眼珠的顏色」，但德國憲法卻明文禁止建立全國性的個人身份證號碼，因為這個制度據說是納粹發明的。然而這類堅持都面臨了挑戰：美國國會剛剛在五月十一日通過一項法案，對各州發放的駕照設立共同標準，並要求各州的駕照資料庫互通，實際上就是以駕照來「偷渡」被視為禁忌的身份證；英國人本來連駕照上放照片都反對，現在工黨政府不但主張發放身份證，還主張在身份證晶片中存放指紋和虹膜資料（法國內政部也剛剛在四月十一日宣佈同樣的計畫，並要求從二○○七年起強制執行）；德國憲法雖然禁止全國性的個人身份證號碼，各地方政卻為了使用公共設施和提供社會福利的需要，普遍發給地方居民一組獨立的PIN Number。想簡言之，傳統自由主義者的哲學性堅持也許能阻擋一時，但現代社會的實質需求卻終會壓倒一切。

以上所言並不表示建立指紋檔案有其必要性，或是像內政部強調的對打擊犯罪有什麼神效，畢竟治安最好的日本是沒有指紋建檔的，指紋建檔有年的巴西治安狀況卻奇差。關鍵在於，如果從抽象的「人權」出發，我們看不出為什麼要獨獨對捺指紋無限上綱。畢竟這個社會有很多人寧願不讓政府知道自己結過幾次婚，而不在乎政府知不知道自己指紋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