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陣子得到梁實秋文學獎首獎，得獎作品是〈霍夫曼〉

決審紀錄近日刊出來了

　決審委員：張曉風、焦桐、雷驤、廖輝英、鍾怡雯（依姓氏筆畫排列）
　主席：焦桐
　列席：林冠吟、陳靜儀
　時間： 2013年 10月 17日晚上 7時
　地點：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文薈廳
　記錄：施佩君、陳靜儀

　寒露過後，已是晚秋，秋季豐實的蘊涵，亦成果於文壇，自七月開始收件的第 26屆梁實秋文學獎作品，經過嚴格的初審、複審，終於進入決審尾聲。哪些作品能脫穎而出，最後獎落誰家？都將在這場會議中揭曉。
　梁實秋文學獎的舉辦目的乃是為紀念文學大師梁實秋先生對文學之貢獻，以及鼓勵散文創作，今年由國立臺灣師範大學 (臺師大 )主辦。
　 張曉風委員表示，九歌出版創辦人蔡文甫先生，從擔任《中華日報》副刊主編時，即在報社的全力支持下策劃舉辦「梁實秋文學獎」， 2008年起改由九歌文教 基金會主辦，此文學獎項能走過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歷史實屬不易。為能讓文學獎長久辦下去，除了要有優質的參選作品之外，還需完備的行政、評審、出版機制，這 些都是重要關鍵，因此自今年起（第 26屆），梁實秋文學獎由梁實秋大師生前執教多年的臺師大承接主辦。
　散文類決審會議由臺灣師範大學圖書館館長柯皓仁開場，柯館長表示：臺師大很榮幸能接棒主辦梁實秋文學獎，也肩負起遞續這個獎項的責任，他向五位評審委員表達誠摯的謝意。
　會議在評審委員們一致公推焦桐擔任主席後，正式開始。
　今年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類總共收到 251件作品，分別來自臺灣、大陸、香港、澳門、澳洲、馬來西亞等地，經過初審，再由徐國能、鍾宗憲、石曉楓複審之後，篩選出 33篇優秀作品進入決審，再由張曉風、焦桐、雷驤、廖輝英、鍾怡雯等五位在文壇舉足輕重的作家擔任決審。
　根據第 26屆梁實秋文學獎徵文活動辦法，散文創作類將選出文化部優等獎一名，獎金 15萬元，獎盃一座；另選出評審獎三名，每人獎金 3萬元，獎牌一面。

　．評審的共識：文字準確精練是散文的基本功

　入選的 33篇作品在進行第一輪投票之前，主席焦桐請在座評委們先針對本屆作品談一下自己的評審標準和散文文學觀，以建立共識，利於後續評選討論。
　 雷驤率先發言。他提到自己在閱讀入選作品時，最感到困擾的現象，也是初試啼聲的寫手普遍會犯下的錯誤，就是句構形式過於繁複累贅。雷驤說：「有一些寫手喜 歡疊加很多形容詞、很多副詞在其要表達的意思上面，造出把句構拉得很長、複雜的形容子句，會讓閱讀打結，不但模糊了本意，也失去文句的力量。閱讀者看到這 樣的文字，會輕易放棄，不再看下去。而身為評審，一個有責任的閱讀者，卻非得隨著文字無意識打轉一番不可，這是令人最困擾的事。」
　「部分作者會 以為這一類的長句、複句，就是文藝形式的腔調，或者認為這樣能造成一種風格，其實語彙、句構都是寫作文章的末事，適切的文句，其實就是不堆疊、不加油添 醋，重要的是作者把要傳達的想法、看法，和深刻的感受用直接的文字把感情表達出來。但是很奇怪的，長久以來，這個事情不知道怎麼的，被教示、被導向變得模 糊不清了，重要的東西不去追求，為文而生的情感，反成主流。」雷驤語重心長的說。
　他舉出通過初審和複審的一些作品為例，有一篇是作者描述車廂裡 的情形：「不鏽鋼的陳設方式決定通過或禁止的結界，冷煤是遷徙的無名軍團悄悄穿越邊境聚攏近身欺壓。有人轉動脖子搖晃膝蓋，假裝有處可逃。」另一篇作品是 〈蜂巢〉，其中一沒有前後文的獨立段落：「市場裡的對話彼此干擾出反覆衝撞後的毀壞。」雷驤以一句話表達對此的理解：「恕我說不出作者到底在描述什麼。」
　雷驤認為在甄選過程中，看到許多動人的佳作，是擔任評審最大的收穫，同時察覺到：「散文文類和現代詩之間界別的潰堤、散文文類和小說文類形式的模糊、重疊度」，已然成為寫作的困境，這是需要被關注的現象。
　 張曉風對於雷驤的看法，表示深有同感。她說：「有的句子長到我都懷疑作者自己知不知道在講什麼。」但更令她困惑的是，文章的真實性。她說：「我一邊看一邊 想像，只希望不要遇到詐騙集團，為了騙取讀者的感情，編出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故事，特別是一些來自遠方的作者，因為我們無從得知事實真相，這是我在評審過程 中提醒自己要小心注意的。」
　然而，對於散文的真實性，廖輝英持另一種看法：「我覺得，假設故事可以打動觀者的心，即可看得出作者是用心的，即使 故事不是真的，我也可以接受。」相較之下，「掉書袋」的文字讓廖輝英感到頭痛。她表示：「我很怕在散文裡面看見刻意的掉書袋，寫了很多專業名目，好像很有 道理，卻讀得很無趣，常常我會反覆看過兩遍之後，還是覺得其實不用這麼寫。」
　評委鍾怡雯著重的則是散文的文字和文氣。她認為散文無非就是寫事 件、寫情感、寫人物，文字準確是最基本的要求，她同意雷驤所說，散文文字不必要疊床架屋，添加冗詞贅句，文字除了呈現作者情感之外，還要有觀點、有其獨特 的生命經驗和觀看世界的方式。再者是文氣，她表示這次評審的作品裡面，有很多篇是基本文字功力還可以，可是文章的節奏不太對，缺少文氣的流動，段落不是特 別長，就是特別短，很分散，好像現在的寫手都不太關注這一塊。鍾怡雯特別提醒寫作者：「文氣是決定散文被閱讀後的整體印象，散文的好或不好，文氣是非常重 要的關鍵。」
　關於散文的真實與虛構，焦桐有深入的觀察。他表示，散文和小說之間的辨證問題其實來自於文學獎。十幾年前，從第一次有參賽者以短篇 小說形式參加散文文學獎得到首獎，後來收入「短篇小說集」開始，連續幾年都是如此，形成了一股拿短篇小說報名散文獎項的風氣。因為這些得獎者對於參賽者有 一種 un-intentional influence，沒有意圖的影響力，導致散文文學獎得獎作品中，虛構的成分越來越多。焦桐憂心忡忡的說：「我真 正的困惑不在於 fiction和 non-fiction的辨證，如果是一篇好小說得獎也就罷了，可是為什麼一個編造的、蹩腳的故事，一篇不好的小說， 會得獎、變成好的散文呢？那麼，散文的美學特徵到底是什麼？」
　焦桐也贊同構成一篇好散文的要素，最基本的是文字，累贅、拖泥帶水、不知所云的敘 述，都是不可取的。其次是情感，要在文章裡面適度的掌握、節制，使其飽滿，需要一定的功力。再更上一層，是文章的意境和思想，也就是作者在文章中所透露出 的想法和觀點。最後，焦桐認為要晉升「高手級」的散文作家，更不可或缺的能力，就是對細節的描繪；如果一篇壞故事加上很精采的細節描繪，讀者自然會忽略掉 這個故事的壞，進入作者所鋪陳的情境中。
　在五位評審各自陳述評審標準與散文文學觀之後，即進行第一輪投票。
　主席決議首輪每人圈選三篇進行決審討論，而沒有被任何一位委員圈選到的作品，即視為淘汰，不再討論。
　由於評審團的共識性頗高，入選的 33篇作品在第一輪投票後，僅留下九篇。
　得到 3票的作品：〈物理課〉
　得到 2票的作品：〈家譜〉、〈就位〉、〈陳若凡〉、〈霍夫曼〉
　得到 1票的作品：〈宀〉、〈像神話一樣美麗〉、〈烏鴉〉、〈神桌〉
　 0票作品不列入討論，主席焦桐提議從一票的作品開始，按審查編號依序討論。

　．〈宀〉細膩而含蓄的說一個悲慘的故事

　 第一篇是由焦桐圈選的〈宀〉，他給予此篇作品頗高的評價。他認為，〈宀〉的文章布局結構完整，對於細節的描繪特別精采，即使是骯髒的東西也寫得很有美感， 如「晌午，糞池開始製造灰色泡泡，瘴氣便是這樣散開來的。起風時，泡沫碎裂成蒲公英，在空氣中飄散成雪。」還有關於養豬、出豬以及後來因為豬瘟而大開殺戒 的場景，作者都描寫得很細膩，讓焦桐完全被說服了，他相信只有真正的養豬人家才寫得出這樣的文字。
　尤其在情感的表達上，焦桐稱許作者的手法很有 技巧，如作者寫到：「寫『家』時刻意把『宀』和『豕』離得遠遠的，留下的那個空間，恰恰塞得進我薄薄的自尊心。」形容貼切而精細。〈宀〉雖然說的是一個悲 慘的故事，情感卻很有節制，很含蓄，不用呼天搶地、撒狗血的表現，反而更令人動容。
　廖輝英支持焦桐的看法。她表示自己也喜歡這篇作品，喜歡作者在面對人生意外、逐步走向家破人亡時，沒有過度的渲染心中的悲痛，而是「恰如其分的表達從無知、討厭到最後的落魄」，呈現出「看不到生命的痕跡會往哪裡去，等你知道時，事情都已發生」的感覺。
　與〈宀〉的作者同樣來自馬來西亞的鍾怡雯，則是提出心中的疑慮。她說，〈宀〉所描述的故事是真實發生在 1999年雙溪立百新村的事件，離事情發生已 14年。這是個值得處理的題材，但沒有處理好。文章裡面沒有很私密、很個人的細節描述，使故事的真實性缺乏說服力。
　 鍾怡雯點出，作者描述的豬隻情況、人被傳染後的發病情形，在報章雜誌上都可以得到相關的資訊，甚至作者用文字意象「失去豬，家沒有了」的處理方式，都和受 害豬農在接受採訪時說的話：「我們家就這樣沒有了」，極為相似，這也是一般人理解這個事件會採取的角度。她說：「我想看到更獨特的東西，但是沒有。我沒辦 法判斷作者寫不出來，還是因為有人關注這件事情，而寫了這個題材，所以我沒有把票投給這篇作品。」
　在討論一票作品中，〈宀〉和〈像神話一樣美 麗〉兩篇皆是焦桐所選，張曉風問焦桐如果只能留一篇，會放棄哪一篇作品？他考慮過後，決定放棄〈像神話一樣美麗〉。但焦桐特別說明，〈像神話一樣美麗〉是 一篇很有趣的文章。把一個悲劇、悲痛輕淡化了，用迷信的滑稽、可笑來淡化悲傷，也因為有這種淡化，使情感更加飽滿、更有張力，是值得一讀的佳作。

　．〈烏鴉〉說出當代年輕人的虛無感

　 接下來討論〈烏鴉〉，投票的是雷驤。他表示，這篇文章雖然寫的是很平常的故事：一個人在夜歸的路上撿到一隻幼鳥，然後設法把鳥慢慢養大，但是作者說故事的 方法很有技巧，可以看到有非常多細緻之處的感受，值得品味。例如他讓讀者關注烏鴉幼鳥慢慢的成長，看到他對這隻幼鳥的愛，好像是不得已的，因為鳥的氣味也 好、叫聲也好、不定時的睡眠也好，都帶給他很大的困擾，他對鳥的感情其實帶著某種程度的厭煩。雷驤認為，這個敘述就是對父母∕子女的關係一種暗示。
　再者，雷驤認為〈烏鴉〉說出這個時代年輕人的心事——在社會上找不到位置，有點茫無頭緒，又很願意認命盡自己一份力量的心態，以及對家、對自己的母親、甚至整個人生責任的反省，充滿淡淡的虛無感。
　焦桐表示原本也有選這篇文章，但是限於只能挑出三篇，在最後關頭放棄了。
　最後一篇得到一票的作品是張曉風所選的〈神桌〉，再度思考之後，張曉風表示相較於其他作品，她不堅持要留下這篇文章。

　．〈家譜〉巧妙托物書寫時代的轉變

　 在獲得兩票的作品中，首先討論的是廖輝英和張曉風所支持的〈家譜〉。廖輝英表示這篇文章「四平八穩，不是很賣弄的作品」，文章寫一個時代的轉變，從祖父非 常重視家譜，到現在的人不知家譜為何物、而且連小孩都不想生，感覺作者在敘述過程中的態度就是接受，沒有什麼太悲哀的感覺。廖輝英認為，事實也是如此。對 於時代帶來的改變，我們都沒有力量去抗拒，抗拒是無謂的，唯有接受。然而，接受某些東西的失去不代表無所謂，只是沒有要去挽回，也沒有這個力量去挽回。
　 曾經陪著母親回大陸尋找家譜未果的張曉風，讀〈家譜〉時，因為有相關的經歷，所以深受感動。文章裡對實際物品的細緻描述，例如：「他一邊說，一邊剖開青油 油的桐子，乳白的汁液滴滴滲出。我在家譜後緩緩抹開桐汁，小心翼翼地貼上散頁，均勻摁住；等一頁乾透了，我再抹上桐子，貼下一頁。耗費了一個下午，我才平 平整整粘完散頁。祖父看到重歸完好的家譜，很是滿意。」就讓張曉風特別喜歡。

　．〈就位〉跳脫傳統的無賴派語調

　第二篇要討論的作品〈就位〉，這是一篇完全跳脫傳統散文風格之作，鍾怡雯和廖輝英均投票支持。
　鍾怡雯表示，她會被這篇文章的另類所打動。作品敘述很有時代感、也很年輕，整體感覺可以用「痞」字形容。她說，〈就位〉所使用的文字，也不是傳統美美的、抒情的散文文字，是一種另類的，甚至有一點粗魯的、戲謔的語言，加上緊快的節奏，讀起來很過癮。
　 廖輝英對於鍾怡雯的形容大表贊同，頻頻點頭稱是。她認為作者所描述的完全就是現實生活裡「當兵前那些男生」的寫照，而活潑靈動、精確、具現代感的語言，就 是有辦法打動人，甚至是較高年齡層的人。如「所謂現代化國防勁旅者，不過是，從一個定位，移動到下一個定位。」、「民法亦法，佛法亦法；邪師說法，眾人 聽。他感應得到能量，也幫人卜易卦。」這類「痞」的句子，會吸引人一直往下看。
　這篇作品同樣也得到雷驤的青睞。他覺得〈就位〉寫得很棒，語彙繁 華，節奏富有變化，有一種自由、戲謔的調子。看起來無拘無束、自由瞎扯，卻又很有學問，涉及性、宗教哲學、物理化學等嚴肅話題，胡謅亂搭，妙語成趣。最特 別的一點是，作者的語言有許多特殊的語境，像是軍中語、佛道語、同性愛等，雖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完全瞭解，但光從字面上看，也會得到某一種感動與想像。
　雷驤認為〈就位〉是從無賴派語調中透出作者對生命的悲涼感，鍾怡雯表示：「他是歪邪！」廖輝英笑著表示認同，三人均對此作品予以高度評價。

　．〈陳若凡〉平淡內歛筆觸寫出動人情感

　 接下來討論〈陳若凡〉，投票的是張曉風和鍾怡雯。張曉風對文章的切入點很感興趣。作者在描寫一個社區鄰居的故事，所有關於陳若凡這個人的故事和個性特質， 都是在朋友的對話之中顯現，沒有實際接觸。張曉風認為，可以和左鄰右舍頻繁互動，彼此雞犬相聞，這樣的關係在都市化過程中已不復見，所以閱讀起來特別動 人，更有意思。
　鍾怡雯極力推薦〈陳若凡〉，認為這篇是她這次讀到最好的作品。不同於〈就位〉的外射、外放，〈陳若凡〉是非常內歛的散文，作者選 了一個散文類型裡最難寫的題材：平淡的人、平凡的故事，而且用平淡、平凡的文字去呈現，整個寫活了！文章的畫面感非常強烈，有韻味、有餘味，裡頭還有一種 無聲悵惘和對生命的希望、對生活的觀察，甚至可以說所有東西都在這裡頭了。鍾怡雯非常推崇作者的文字，簡單，看起來毫不用力，也沒有做作的痕跡，「我知道 你不知道的陳若凡哦，他是個孩子王，貨真價實的。他隨和，輸得起，有原則，講義氣。他發明的遊戲總是最好玩。他對女孩子彬彬有禮，狗狗路過都會下令停止遊 戲。他家很久很久都不敢安上木地板，因為他總會帶許多夥伴回來，木地板肯定很快就被踩得稀爛。他天生一種英雄氣魄，眼睛深深的，有光；他專注的時候會咯咯 地笑。他寫方塊字總是擠到邊框上，不過有筆鋒，所以也不難看。他吃飯挑食，天生好酒。」一段話就把一個只瞄過一眼的人的整個形貌都架構出來，功力很高。
　雷驤和廖輝英卻持反對意見，他們認為作者運用「只聞其聲」的策略去寫一個就住在斜對面樓上的人，且刻意避開對其形象的描述，不合邏輯，虛構成分較大，難以說服讀者。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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