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表於11月號新視聽雜誌

　《回到未來》上映滿三十周年，其中第二集穿越時空抵達之未來時間正是上個月21日——近日不意外，網路冒出該系列「科技神預言」轉貼熱。巧的是，史蒂芬史匹柏、勞勃辛密克斯這對當年催生本片、互有知遇之恩的票房金童，新作十月份更相繼在台上映。

　票房表現在台算雷聲大雨點小的《間諜橋》、《走鋼索的人》，口碑卻是一致的好，所謂好，是熱血的好、流暢的好。事實上，兩導演不但都比演員更像主打卡司，細想之下，皆取材真人真事的兩片，竟不約而同講著相同的關鍵字：通過。

　一部是50年代末期美蘇冷戰期間，美、德、蘇三方登上一座橋，以交換間諜人質，一部是70年代初期，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法國小伙子來到紐約，異想天開挑戰極限鋼索——從一棟高樓，走到另一棟。時空背景相距不到二十年的兩者，著墨美國法治對外來者給予友善通融之餘，亦凸顯出美國60年代思維解放前後的人文差異。

　勞勃辛密克斯執導的《走鋼索的人》改編自主人翁菲利浦佩帝所著的自傳，也大篇幅參考了曾獲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的《偷天鋼索人》，這種轉化自紀錄片影像文本的例子堪稱少見。珠玉在前，辛密克斯索性讓喬瑟夫高登李維飾演的主人翁菲利浦佩帝登上自由女神火炬，一派輕鬆地講述整個始末，這優越策略，有效將勵志視角穩穩搥入骨裡，對於已成追憶的世貿大樓，更拉出一條溫柔、帶敬意的等高線，命意別緻。

　一如《阿甘正傳》或其他辛密克斯標記作品，電影步調顯得激昂、整齊有餘，至於思辨、探討，就由觀眾自行腦補，這不見得不好，說穿了，物色夥伴、蒙混登頂、夜躲守衛……這些對《瞞天過海》、《偷天換日》易如反掌的五關、八關，到了這群草草成軍的夥伴身上，凸顯的不單是脆弱、躊躇與汗水，更是嬉皮時代坦率、進取的珍貴汗漬味。

　辛密克斯以一派舒服的樂天策略，輕描淡寫道德得失、法治規範（比方一旦摔下，即淪落為社會新聞一角，歷史定位將大不相同），甚至對美方其後大而化之的態度，不帶一點諷刺力道。

　他四平八穩地專心講夢想一事，電梯直達雲霄，看著喬瑟夫高登李維跨出第一步，驚險來回，乃至與天際合而為一，該催淚的地方毫不手軟，一如辛密克斯《接觸未來》那套操盤主人翁靈魂出竅的拿手好菜，這難算缺失，只能說是敘事意圖的選擇——情理法治，到了夢想這位巨人面前，被稀釋得微不足道，不必多說，你我都懂。

    童星出身的喬瑟夫高登李維，繼《全面啟動》高高彈起，《戀夏100日》獨當一面，近年逐漸顯露巨星架式，這回走上一條輕盈的鋼索，不見得靠得了奧斯卡多近——但明年《史諾登》再度挑戰真人真事，屆時本尊還比演員幼齒將是觀察重點，讓人不摩拳擦掌都難！

　《走鋼索的人》法國冒險家苦心圓夢美國，《間諜橋》則苦思如何將一名俄國間諜給友善遣返。由形象正直到發亮的湯姆漢克斯來演出這位救世主，再適合不過，也再省事不過。

    不難看出導演史蒂芬史匹柏因此省力許多，他複製《搶救雷恩大兵》的邏輯，改由珠璣對白取代槍林彈雨，層次感有如一座有條不紊的50年代廚房。

　史匹柏畢竟是史匹柏，他對非人類及無生命物體的駕馭總略高人性一籌，開場CIA探員臉龐投映於凹凸不平的後視鏡上，那雙眉跳舞的反諷感，儼已是本片映像趣味的極限。

    這麼說好了。既然它是柯恩兄弟的劇本(共三位編劇聯合撰寫)，且標榜原著劇本(並非改編自唐納文回憶錄《間諜橋上的陌生人》一書)，面對這原創宣示意味濃厚的文本，史匹柏更該小心拿捏自己與劇本之間的淨距離。

    不論畫室突襲、或女孩滿頭髮捲趴地尖叫，我們不奇怪這類柯氏黑喜感的奮起……問題是，史匹柏越試圖凌駕劇本，越顯得力有未逮。一來，他拿捏懷舊和黑色幽默，缺乏美學表現的平衡，二來，史匹柏固然展現稱職的場面調度，但他太想將每個環節講清楚的鏡頭語言，卻每每曝露出缺乏將圖像轉化為「意象」之能力的缺失，比方他拿美國的幸福柵籬來對比東德血腥的柏林圍牆，裸然體現、欠缺稀釋的操作，再畫一條對角線連接到湯姆漢克斯的臉部神情，這種流於簡省的悲憫與感嘆，將這場以時代為單位的運籌帷幄，攪拌得越來越輕盈。

    所幸，驚險達陣的沙漏概念，保送了史匹柏從闖關回到人情的拿手好戲。再偉大的計畫，都得如履薄冰地順利通過那道細如沙漏蠻腰的關鍵環節，編導謹守了細節決定成敗的千鈞一髮格律，柔化那場關鍵傳話，將冷硬的紀律推往託付承諾的解套方案……單純、誠實不過的人性渴望，終將正義給裝瓶、上架了。

    這是一部屬於劇本的電影，你會感受到一些非好萊塢體系的創作者幫了史匹柏一大把，除了柯氏的精采劇本，馬克瑞廉斯是個驚喜的選角，曾在《親密關係》大膽露點的他，本為英國劇場界大腕級演員，詮釋起蘇聯間諜，氣勢堪稱神形兼備，至於湯姆漢克斯則一貫複製《大夢想家》演法，毫無驚喜。

   史匹柏的機關算盡，反而使《間諜橋》不論姿態或質地，都不若同型的《亞果出任務》摸起來那麼滑順，結局固然把「將功贖罪」落款出一點遲暮味道，卻也抹不去困在一座殘存柯恩氣味的廚房裡烹調大菜的顯見事實。

    本片奧斯卡呼聲比《走鋼索的人》高上許多，是主題佔了大便宜，前者以珠璣對白堆砌出繁複關卡、後者則簡潔穿越夢想，也一定程度對道德議題擺出跨欄動作，都算稍嫌缺乏驚喜的文本，也都在關鍵場景堆砌出那麼一點「正義／有夢」不死的況味。

    跟高度對峙、跟時代拉鋸！異曲同工的意識形態，同聲一氣的站向意志那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