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經過學校門口,正自一面享受冬陽的溫暖,一面感嘆,難怪當年野人要獻獻曝。微風清拂樹梢,可惜,吹來的不是鐘聲,而是宏亮又權威的男高音:「現在做小的壞事,長大就會偷一千塊、一萬塊....」突然,陰霾遮住冬陽,寒風颳的我打了一個冷顫。 我努力的回憶小時後做過什麼壞事。小時候一定偷過什麼東西,為什麼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一定是得了老年癡獃症。「老年」?嗯!想起來了,小時候偷吃過包子餡兒。 我家有時候把吃剩的梅乾菜燒肉剁碎了當包子餡兒。大人們包包子,孩子們一面好奇的看,一面饞嘴偷吃餡兒。白髮皤皤的奶奶慈祥笑道:「咱們小時候,偷吃餡兒是要『尿轎』的!」
所謂「偷分數」就是作弊,遠在初中時期,我就因為作弊被抓過。 媽媽解釋,「尿轎」就是出嫁當天尿在花轎裡。我忍不住擔心:「真的會嗎?」只見奶奶、媽媽、嬸嬸、姑姑笑成一團。奶奶顫危危的盛起一杓餡兒遞給我;「吃吧!上轎前先去一趙廁所,不就沒事兒了?」我半信半疑,終究不肯吃餡兒,卻拿起一張皮兒,將那杓餡兒包起來,造就了平生第一個包子。打在想不起來自已遠偷過什麼東西。喔!有了,我還偷過分數,而且偷過很多次。所謂「偷分數」就是作弊。遠在初中時期,我就因為作弊被抓過。可是,處分絲毫沒有讓我改變,因為,得分的重要,遠遠超過作弊的風險。 高中時期作了一次十分風光的弊。當時我輿一位要好的同學一同讀書,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分數永遠不到我的一半。我們覺得我們花同樣的時間讀書,如果得不到同樣的分數,一定是考試不公平,所以我讓她抄我的考卷。老師沒有將我們「起訴」,只對全班作了一次沈痛的訓話:讀書是為自已,不是為分數。 讀書固然是為自己,但沒有分數也活不下去。然而,面對這樣的老師,我無法再偷偷摸摸。於是,下一次考試,我和那位同學在同一張考卷上填了兩個名字。「偷偷摸摸」是作弊的必要條件,我們光光明明,可不再是作弊。我想,老師如果公正,就把這張考卷的分數除以二,一人一半,我倆還是可以一同名列前茅。結果老師沒有處理這個事件。從高中到現在,我經常思考這件往事。如果當年老師將這張考卷交給訓導處,會對我的一生造成怎樣的影響?當時這位老師不過二十出頭,該是血氣方剛的年妃,他怎會如此雍容大度?每思及此,就想抱著老師喊:「謝謝您!」就是這樣的老師,也沒有讓我停止作弊,或許是想測試有多少老師能夠這般雍容大度吧!直到大學畢業,負笈異國,那兒的老師發完考卷便瀟灑離去,留下一屋子金髮碧眼的同學偷偷摸摸,竊竊私語。這種情況之下,作弊不再有刺激的快感。更何況,我乃是天朝上國的堂堂子民,豈能與彼等同流合污?於是從此再也沒有作過弊。 後來讀到,唐代詩詞大家溫庭筠堪稱「作弊教主」。他應試十餘次,次次落第:但他擅為槍手,被他「罩」的考生人人上榜。主考官年年必須面對這樣的考生,著實頭痛,於是為他特設一席座位,數位考官連手監考。縱使如此,出考場前溫大教主仍然為其他八位考生完成試卷!此事實在太富傳奇性了,至今聽來仍然勁味十足。更讓人津津樂道的是,唐代的考試制度竟然沒有嚴厲的處分此事,或許這就是朝氣蓬勃的唐風吧!
當年被教官視為頭髮楷模的同學,後來削髮做了比丘尼. 高中時期還有另一件極具爭議性的話題:頭髮,不遇,當年被教官罵得狗血淋頭的「壞學生」們,現在不乏博士、醫師、律師、董事長、總經理。至於那位頭髮經常剪至耳上,露出大片青皮,被教官譽為楷模的同學,如今則削髮做了比丘尼。出家固然未必不及世俗的成就,只是,教官在疾言厲色的同時,是否知道自已在標榜甚麼?
大學時期交朋友,一位長輩告誡:「當心那些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的,他們的嗜好可能是打老婆。」他說,人生難免不如意,需要有發洩的管道。於是我從善如流,嫁了一個既抽煙.又喝酒.也打牌的,二十年來,他果然對打老婆興趣缺缺。這位長輩還說,許多道學先生一生潔身自愛,臨老卻癡狂起來。為什麼?因為再不癡狂,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少年癡狂,成年莊重,那是「浪子回頭」;早年莊重,老年癡狂,可就成了「晚節不保」。如果必須擇一而處,您要選那一邊呢? 留洋時期,與那群金髮碧眼的同學比較起來,我的作品著實顧得老沈持重。老師雖然給我最高的成績,卻也對我說:「走出校門,你就須面對預算、市場,毫無暫歇,直到退休。只有現在,你可以海闊天空,無拘無東,盡情揮灑狂野奔放的創造力。這是絕無僅有的機會,你能不好好把握?何必那樣急於長大?」老教授飄然的銀髮銀銀髯如在目前,幟熱的棕色眸子貽貽逼視。天哪!他是疼惜我,疼惜我枉度少年啊!
「停止惡作劇」代表一個人從少年邁向成熟,而「原宥」能夠催化這樣的成長. 小叔的車房裡掛滿了年輕時的「獵物」:十幾件從高速公路上偷摘下來的交通號誌。如今他是律師,他說,「停止惡作劇」代表一個人從少年邁向成熟,而「原宥」能夠催化渲樣的成長,所以法律對少年犯往往從寬量刑。他也語重心長的表示。有些人因為從來不曾行到原宥,所以雖然已經四、五十歲,卻仍然上未成熟。我相信,小叔在執業時.必然對嫌犯充滿了慈悲,因為他自己曾經得到原宥。
我少年時作弊,今天並沒有製造大的弊端:小叔少年時偷號誌,今天也沒有偷盜大的獵物。吾家老爺至今一年抽不了幾條菸,卻樂於蒐集菸斗,而且愈來精於品酒。他很希望多做幾次牌桌上的「散財童子」,可惜庶務纏身,難得空閒。然而,一家人聊起往日癡狂,卻經常秉燭夜話,逸興遄飛,不知東方之既白。男高音又在耳邊回響:「現在做小的壞事,長大『就會』做大的壞事;現在偷十塊錢,長大『就會』偷一千塊、一萬塊.....」這兩個『就會』怎麼如此刺耳,竟讓我聯想到「謊言」、「恐嚇」?男高音是否會以同樣宏亮、權威,卻更加嚴厲的語調責備說謊,或是恐恐別人的孩子?尋思至此,霎時只覺朔風野大,嚴寒刺骨,冷顫任人禁不住雙腿發軟。明明是從南緯三十度照過來的斜陽,怎麼竟曬得人皮膚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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