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板橋有一張生命地圖。

六、七歲時，爸爸的運輸事業做得不錯，我從土城慶安街每天搭娃娃車，到板橋南雅夜市中心的板信幼稚園讀書。捲捲的頭髮、小小的臉、愛塗塗寫寫的小女孩，以為板信幼稚園是世界上最美的學校、是小朋友們生活的中心。那時我的板橋，只認知了幼稚園、夜市，其他版圖得等到國中三年級時，舉家從土城工業區搬來府中路143之1號的某最高樓。

自此，我就住在「林家花園大廈」十幾年，一扇窗下就是林本源園邸、另一邊面臨南雅市場，恰是開展我青春期的視野，跟回眸童年的角度。

那是民國七十一年左右，林園已不是落難來台外省人士的歇腳處，多年閒置之故，使她刷上一層神秘色彩。

有人說林家二小姐在她的繡樓上吊殉情。

有人說林園水池有鱷魚、又一說有水怪生存著。

有人說晚上眾鬼啁啾，魔神仔開舞會擾人眠夢。

那時真有人作夥進去夜宿探險，報上說，沒見到二小姐的魅影、也沒看到鱷魚或水怪、當然更沒聽見妖魔鬼怪辦轟趴的歡叫；探險者倒是被手掌大的蚊子嚇到，整夜最困擾的是如何不被叮咬，忙著燻蚊香、將書刊卷起打巨蚊……這樣的趣聞，我還記憶猶新。日後經過「來青閣」（先前傳說的繡樓），也不怕窗櫺細縫中，有二小姐的窺伺了。

一邊南雅市場中的舊書店，是我挖絕版書的寶窟。唸海山高工模具科的我，腦子想的是文學，雙手洗淨油污後，撫書唸詩也練習寫作。兩扇窗戶，林園雜亂而恬靜地等候脫胎換骨、市場角落裡我撿詩拾書，各有景觀可讀。

歷經求學波折之後，我成為輔仁大學夜間部歷史系學生。有一年多，白天在出版社工讀、夜間上課，有兩年多，我在加蓋的頂樓生活。三十多坪的空間，我取名為「絕版人工作室」，提供給同仁詩刊社「薪火」聚會、北部詩友的臨時沙龍、寄售詩人們自費出版的詩集和某幾家關係不錯的文學出版社叢書。我自稱，絕版人賣絕版詩集，作絕版傻事。

那一段時光，是目前中壯派詩人們，交流最頻繁、各處詩友感情都密切的黃金期。「絕版人工作室」也就扮演了溝通的橋樑。詩友們每次來，我總是帶他們爬到最高的頂層平台，看整個台北盆地，正前方是日夜俯瞰芸芸眾生的觀音山，飛機自林口往下降的起點；東方是大屯山脈，看得見文化大學跟以人工種植樹木排列而成的「中正」兩字；後方是中央山脈，春夏之交我常遙望雷電無聲奔走山稜的遠方；西面可隱約見到三峽鳶山、近處是大漢溪轉彎新莊之流勢，過來一點就是林園的三落大厝。一直到1990年代中期，「林家花園大廈」都是台北縣少有的高樓公寓，視野非常遼闊，我往任何一面的窗戶放眼而去，眼睛彷彿是老鷹振翅高飛那樣，可以載著我的心思到方圓數十公里的地方。

詩友與我在板橋的這段日子，變成許多人的共同回憶。而林園也在我們風花雪月的記憶中，有了美麗的變化。民國七十五年林園修繕完成開幕那天，我持望遠鏡看著許多黑頭大車，將西園街停成隆重而熱鬧的車河，從那裡流進林園大門的是省主席邱創煥、縣長林豐正、板橋市長等等達官貴人。對於拆掉鷹架、塑膠護幔的林家花園，我比更多人好奇她的園內風景，卻一直到大一通識美學課程，隨著教授引領我們上傳統建築，我才首次進到園中。那些對古人生活環境的浪漫想像、文人雅士穿梭於水榭樓台的雅致、富家千金隱身在曲折迴廊、作工精美的建築物裡，通通在我眼前展現虛實互融的感動。當然，我必得造訪那隻孔雀，那隻提早進駐園中的珍禽，每夜總陪我讀書、寫作，「嘎－嘎－」呼應某種寂寞的美麗生物，牠在林園過得是否如深宮中的貴族？

時光匆匆，我少年時期從土城搬到板橋，近三十歲婚嫁到三重，又在近四十歲的兩年前重返林家花園。我一邊遊園，一邊看著出現在我生命中的小男孩，對著籠中的孔雀作同樣的好奇觀察；我過去的十幾年換得更成熟的歷練，而林本源園邸在時光中好像更美了。此次重逢，別有一番人事迭替的滄桑美感。

這滄桑於我也是新鮮的體悟。林園景物彷彿一直都在等待我的再訪，變與不變之間，其實只是我每次進園的心情，與之感悟相應所生。遊客如織也好、人影稀疏也罷，隨時來林園的一雙眼睛，總看見不同時空中的紅男綠女，在這裡扮演人生過客的戲碼。我看著人們，也被其他的眼睛所看見吧？在林園，建築跟花樹是硬體，人與光影是流動的軟體，風景中有風景在隨時轉變，每一秒皆可觀。

這不斷流逝的畫面，在歲月中未曾定格，只有攝影機的光圈能夠攫取，留住一切即將成為滄桑的美感。滄桑就如快要腐壞的果實的前兩天，香味散發得最濃最甜，而再四十八小時之後，誰能儲藏那香與滋味？生命既無常，那麼就到林園來浪漫一回、美麗一次，看季節如何在此地梳妝，聽鳥禽與植物的風中對談，也讓自己成為風景的一角，與林園戀愛……

此書由攝影師楊宗鴻先生、張榮洲先生、游絢絢小姐、曾薇郁小姐等人花費近一年時間，為我們留下林園在時間上的各種風情，由我試圖捕風捉影，以詩綴圗，提供給來園之人，一種詩意畫意的遊園途徑。本書能圓滿完成，要感謝前任園長王健旺先生、前任專員顏雅玲小姐的規劃，現任園長鄭博文先生、現任專員黃朝進先生、林美岐小姐等人協助。

希望您有機會來板橋、進林園，在離開時，同我一樣想念這裡，發願重返。

寫於 三重 有品之家 2008.10.7 初稿 10.30定稿

* 林園詩畫光圈 攝影詩集 2009年1月 台北縣文化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