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續打了幾個星期的電話，一直要半頹廢男人上山去喝他釀的小米酒。

「我的小米酒是滴滴血淚，您不來喝還真的是沒天良」他在電話裡半開玩笑的這樣的說。

是他以前的部屬，五年前公司開始全面精簡人力，半頹廢男人掙扎了半天，還是開口跟他提了優退的事。

「對不起，您一直很盡忠職守，但是和其他人比起來，您的表現真的…」他想起五年前是如何對他開口要他退休的。

想到兩人幾乎是同時進公司，而身為單位主管的他卻不得不要求他離開公司，他就覺得心頭好沈，但是又想到他有筆優厚的退休金，半頹廢男人心裡也好過多了，至少可以保障這位老同事退休後的生活品質。

「就當公司養我這條狗好嗎?好歹我也幫公司賣命這麼多年了，給我安排個閒差讓我混吃等死好嗎?薪水我不計較，真的，拜託」當時他幾乎是哀求著要留下來的。

半頹廢男人於是耐心的和他分析整個情況，公司就像一顆大樹，要長得好，就得要修剪枝葉，讓健康的枝葉留下來，把老化和發育不良的枝葉去掉，讓養分來充分供應良好的枝葉，這樣，大樹才能愈長愈好，他如果勉強的留下來，除了是公司的負擔，也是擔誤自己的人生，到不如趁年紀還可以去尋找下一個舞台。

「只能說這舞台不適合你，不是你不好，只要用心去找，每個人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舞台」半頹廢男人還記得五年前是用這句話祝福他的。

時間過得真快，一下子五年就過去了，這五年來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想不到再接到他電話時竟然是邀他上山去喝酒。

他告訴半頹廢男人，離開公司之後，他一直在山上種小米，兩年前開始釀小米酒，現在他的外號是「小米酒王子」，連日本人和美國人都漂洋過海到他宜蘭山上來喝小米酒，他的小米酒這兩年來已經成為國內外的傳奇，他說，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第二春，他該早點退休的。

半頹廢男人聽他這樣說，一方面為他高興，一方面也有點不好意思，心裡總想著當年是他開口要他離開公司的，儘管良心沒有任何不安，卻也沒有太強的衝動去喝他的小米酒。

「拜託你一定要來，您是我貴人，沒有您我沒有今天的」他的聲音和他的姿態一樣低，卻聽得出來是十二萬分的誠意。

他只得答應他的邀請，從台北開了兩個多鐘頭的車，上山去喝他那被國內外媒體譽為「台灣原鄉生命之水」的頂級小米酒。

果然是好酒，一入口就感受到強烈的果香和酸甜均衡感，特別是在這海拔四百多公尺的原產地喝，整個人像是和山林的空氣與陽光雨露化為一體那樣的暢快安適，難怪能擁有這麼好的評價，他忍不住一口接一口的連喝好幾杯，邊啃著鮮美的山羊肉，那種快樂是他在全世界各地酒莊所沒有體會過的感動。

「長官，您知道嗎?如果沒有你，我今天是釀不出這樣的小米酒的」酒喝了一半，他忽然這樣有感而發的說，聽得半頹廢男人酒都醒了。

他說，一開始上山來那兩年過得很苦，一輩子沒種過地的他根本不知道怎麼種小米，但是他一把年紀，除了上山種小米，還真的找不到能做和想做的工作，只得咬牙堅持下去，但是怎麼種就是種不好。

「這時候我忽然想到你告訴過我的那句話，大樹要長得好，就是要讓好的枝葉留下來」他於是狠下心來把那些發育得比較不好的小米通通提早割了下來，撒在土裡當肥料，免得搶了其他發育良好小米的營養，這下子，活下來的小米果然長得漂亮得不得了，雖然產量少，品質卻是一等一。

「有了這樣第一流的小米，我釀出來的小米酒當然比別人強」他說，這杯子裡的每一滴，可都是貨真價實的血汗，他很感謝半頹廢男人當年告訴他大樹的故事，給了他種出好的小米的靈感，這也是他用自己二十多年職場人生換來的珍貴啟示。

聽他這樣說，半頹廢男人忽然無言了，是啊，只有不斷的去蕪存菁才能讓大樹不斷的成長，但是，這又是何其的現實而殘忍的事，在職場裡，每個人都只有一個下場，就是離去，每個人都曾經是被留下來的小米，每個人也都會是被割下來當肥料的小米。

只是有的人早點走有些人晚點走，端看自己還存在多少價值，而這價值卻永遠是被比較出來的，不管再努力，一個人的價值終有被排到最後的一天，長江後浪推前浪，每一個現在的後浪都是未來的前浪，這樣對個人的殘忍無常，卻是對公司無比健康的正常。

半頹廢男人一口接一口喝著小米酒，想喝光那永無止盡的滄桑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