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林思偕

 2010.05.25 12:38 am

記得剛升 任主治 醫師時，像滿天星斗裡的小星期待發光發熱。在醫院倉促行走，時間像健保的總額預算，被服務，研究，教學相互拉鋸牽扯侵占，此消則彼長。恆常不變的是：我總得喋喋不休，在診間解釋病情，在病房迴診教學，在研討會高談闊論，無時不鼓起如簧之舌，在雙唇之間尋求自己存在的證據。我是大量語言聲響的放送者。

醫院給的工作室是三塊壓克力板圍起 兩米 見方，適足容膝的「城堡」。唯城牆彷彿充滿孔隙：此起彼落的鍵盤聲成背景音樂，流言蜚語輕易貫入耳膜。前座黃大哥有驚天動地的論文要發表， 左側李 小姐的大嬸明天要開刀，後面仁兄的兒子考上建中……這些以竊竊私語進行的資訊，和病患的叨絮抱怨一樣照單全收，我成為大量語言聲響的接受者。

物換星移，人事更迭。我竟也「年高德劭」到可以配給一個獨立而私密的醫師辦公室。茫茫醫海上從一葉扁舟升級為一艘遊艇，應是可喜可賀。不料風光入宅才闔上門，手鬆開門把，發現只剩中央空調嗡嗡低吟，一股令人錯愕的寂寥，一切突然可以閒置的荒謬，迫我倉皇逃離。

醫學這行業很怪：常忙得忘記自己要計較在乎些什麼……壓力即生活，經年累月沉浸在眾聲喧譁中，卻一點也沒有不堪其擾的感覺。原來門外的世界，神經系統習於激越亢奮，熟悉瑣碎的聲響，讓人牽腸掛肚也令人心安：至少可以抵抗紊亂低迴的愁緒，力阻靜默時無端的悲從中來。

我拉長斗室獨居的時光，試著與靜默和平相處。當時間不再被聲響切割成斷簡殘篇，我也逐漸能讓三魂七魄歸建到未曾有過的舒適位置。看似無結構的思緒紛至沓來，澄明的意念竟綿延泉湧而出。我想到華滋華斯：「倉促的世界使我們與較好的自己分離太久」。

一旦能定睛端詳另一個自己，每個曾欲理還亂的哀傷嗟嘆，每個禁錮在心底的驚喜歡呼，便都爭相鑽到體表向我發聲，待我捕捉理解這久違的人生況味。

將自己阻絕於一切尋常聲響之外，才發現寂靜如此震耳欲聾。

【2010/05/25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