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曉陽《成家》 我想過成家的事 找一所向陽房子 一几一桌,佈置起來 後庭院種兩三棵易長的樹 一兩級台階 一些落葉 你總是坐在正午的庭階上 略帶憂色 凝神側耳聽些甚麼 陽光像雨一樣落下 你眼中濕氣蓊鬱
幾千里地莽莽森林 熱帶的風奄奄吹過 你聽到 而我聽不到的聲音 滿庭院裏走動
靜日午後 庭院裏晾著漿洗過的被單 有陽光下晒久了的氣味 鹼烘著鹹鹹燥意 暖和、陽間。
你坐在庭階上時是憂愁的 兩手枯葵似地 從膝上贅垂 病態地休息著
生命的水潺潺流去了 你眼中勃勃的濕潤 頃刻間長出一片荒草青墳 就這樣 埋葬了你
分散後我不復想成家的事 有人問起 我就說你已經死了── 但我私心忡忡,天長地久 猶自想著,見你一面
高一教室在舊明德樓,隔個圍牆就是北師專和氣象局,我們常跟師專的寫大字報玩,只差沒把國中童軍課教的旗語拿來用。 當時的明德樓只有三層,在校園邊邊,和光復樓、至善樓、中正樓隔著操場遙遙相望。第一次看史坦貝克的伊甸園東就是在高一寒假,於是老覺得我們像被放逐在伊甸園東的孩子。 教室在明德樓二樓,從走廊盡頭望下去,是氣象局一個偏僻的角落。那裡有一間日式老屋,幾棵一到秋天就轉為枯黃的老樹,地上滿是落葉。午後的陽光照進陰鬱的庭院,暖意裡有揮不去的冷峻,下課時我老是一個人趴在欄干上往下望,做白日夢。如果15歲的我有想過「成家」這件事,那一定是因為這間房子。 後來我讀到鐘曉陽這首詩時,嚇了一跳。從窗櫺間看著這個男人,男人坐在庭階上,雙手憂愁地贅垂在膝上,濕潤的眼眶漸漸長出青青墳草,正午陽光下的墓地,陽間的死亡,靜謐而陰冷。看似甜蜜的家,成家的兩人卻有說不清的愛怨,隔著難以丈量的距離。 那個雙手插在燈芯絨長褲口袋、淋著細雨在草原上散步的人,那個側耳傾聽林間風聲、坐在台階上曬太陽的人,我遇到過,但他不能專屬於我,只好袖手。不同於詩人的是,我仍想著成家的事,在那樣一幢老屋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