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今年三十三歲,二十二歲大學畢業當兵時開始和學妹魚雁往返,退伍後一年和學妹結婚,一直到十年後的現在,他寫了結婚後的第一封信給學妹。
學妹:
我是一個只想到別人的錯而不知檢討自己的人。或者是最會自己找不是理由的理由的人。比如說,「我知道那是我的錯,可是沒辦法呀!我的個性就是這樣嘛。」「請原諒我好嗎?或許我下一次會更好。」然後虛情假意地說:「縱使好一點點也好,那樣畢竟是往好的方向前進。好嗎?」並且看起來很可憐地鼻酸地掉下一兩滴男人的眼淚。
事情過了以後,個性似乎沒有任何的變化。像潮來潮去。「沒辦法呀,我的個性就是這樣。」
嗯,過了十多年,還是一樣。
在和新的女朋友交往後,我常常會害怕重蹈和前女友相處的覆轍。我這樣地告訴新女友,她就會心疼地拍拍我的頭,數落我前女友的不是。在我和新的女友有齟齬時,事情就是這樣在我的懦弱而不知悔改的情況下落幕。
「那不是你的錯。」新女友這樣說,「因為我和她不一樣啊!」
我常常以為歷史是一再重演的。
每次和新女友的相處,吵架的時候我總是反覆對照。
這次我不免又要自憐自艾地對照一番。而所謂可憐必有可惡之處不是嗎?
後來我和新女友結婚了。結婚那天,她這樣地寫:
你是屬於我的了。再也沒有人可以那樣傷害你了,在感情上。
後來(10年後),她的手機有一則「回家了嗎?」的簡訊。我沒看,那是兒子在我上廁所回來時天真地反覆唸出來。
我問她,她吱唔混亂地隨意編造理由。
猜疑會殺死一隻貓。
我又想起了和前女友的過往。
那時我在當兵,我在部隊撥了電話給當時我們倆感情狀況不是很穩定的前女友,她的女同事說她「今天請假。她剛下樓梯扭傷腳,一個同事扶她去看醫生。」
我竟然問那女同事:「扶她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是她男朋友嗎?」我發瘋地問。
「……」
後來前女友非常生氣我這樣的舉動。
如今,天啊,我會猜想那發簡訊來的男人是誰。
沒錯,那一定是男的。有哪個女的會那麼無聊發這麼曖昧簡短,類似問候、類似關心、類似想念的簡訊?
我告訴自己停止這樣的猜疑。
「是你自己平常對妻不好的。不體貼、厭煩於替妻做瑣碎的家事、厭煩於妻對兒子的壞脾氣、厭煩於自己看書時妻在旁邊叨叨地粗口抱怨公司那些沒水準的同事、厭煩於妻老是自己沒說清楚而怪罪於自己不認真聽、厭惡於聰明的妻對自己的輕視……」我這樣地告訴自己,「這都是你自找的。你有時候甚至不是希望她不在你的身邊,好清靜地一個人做自己的事?」
一天我躺在搖椅上看小說,妻對我說:「你好像自己一個人過生活噢?」
她也曾這樣悠悠地對我的姊姊說過「他好像過著單身生活」,家裡的事都不用管,那些成家以後大大小小的事,上從理財下至晾衣服。
我也不以為意地這樣認為,而且在日常還抱怨著妻的種種。
「那有什麼辦法呢?」我甚至到此刻得知有一個男人對她關心(像當初那個攙扶前女友的男人),我還是逕自悲哀地想著自己。
我發現,我最愛的人是自己。
而這樣的發現,其實不是發現,是再確認。
很早以前我就這樣地告訴自己了。
那是在當兵時,一次部隊放外宿,我和前女友走在深夜的街上,後來有一些爭吵。我不發一語腳步加快(多年來我的個性都沒變,所以是我的問題,我和妻在路上爭吵時也是如此),而她則愈走愈慢。我弄丟了她,在深夜。
我記得我和妻在還是女友時也有過這樣的情形,甚至在結婚以後一直到十年後的現在(只是沒有走丟)。
後來我開著車找遍了我們逛過的街,在心裡喃喃反覆地對自己說著「我沒有資格談戀愛」,回到家後我問父親她是否先回來?父親說沒有,並責備我「人家是怎樣地對你?你自己知道。你要這樣地對人家!」(我在台北山上當兵時,她去看我,到晚上,常常要一個人騎著機車走連計程車都不太敢走的山路。父親知道這件事。)
那個晚上我沒睡,我悲哀反覆地想著:「我最愛的人只是自己。」
如今,我以同樣悲哀的心情告訴自己事實上我愛的人是自己;甚至還更慘,因為都已經過了十多年,我還學不會,我還得不到教訓。
人年長了一些,在思想、行為上不會比較好了嗎?
我這是懺悔嗎?
所謂的懺悔,只是要讓自己的心情好過一點。
學妹。
村上春樹說有入口就要有出口,沒有出口的東西──像老鼠夾一樣。
謝謝妳讓我自私地當我的出口,否則我就會像《聽風的歌》裡面的那隻為了原來是難吃的薄荷糖的老鼠一樣夾死在捕鼠器上。
而,學妹,妳存在麼?
我不曉得應該拿自己怎麼辦。
或許到現在了,妳只是那顆薄荷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