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我第一次看村上春樹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是在一九九六年的秋天。當時剛成為女朋友的學妹對我說:
「不曉得你看不看村上春樹的書?」
「看啊。」
「你喜歡他的哪一本?」
「我曾讀過他的兩本集子,一本是膾炙人口的《挪威的森林》,另一本是他的短篇小說精選。在文化中心圖書館的電腦中輸過他的名字,所以其它的作品我還知道《舞、舞、舞》這本,不過被人借走,一直沒還回來,所以沒機會看。」
她住的房間裡沒有書架,所有的書都直立在收納衣物的五斗櫃上。很少買書,再不就是別人送的,所以書不多,每一本都是必要性地小心帶在身邊。櫃上的書,村上春樹的有1/4之多。
「在《挪威的森林》之前,他寫過其他的書噢,他的第一本小說是《聽風的歌》,但如果你要看他的書,從這本開始。」她在架上抽出《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做為一個村上春樹的讀者,這一本像是入門書那樣地介紹給我,而實際上她最喜歡的則是〈遇見100%的女孩〉,至於眾所周知的《挪威的森林》被她排除在外。
於是在她天母德行東路巷中四樓的寓所中,每次她進浴室盥洗如廁,我便會坐在床上靠著窗旁溫暖的牆,認真地讀起這本書。
當你翻著檢查這本書的脫頁之處時,不曉得是否嗅著像霧初起時那般薄的香味?那是三宅一生的味道。每每偶爾翻起這本書,聞著書中散發的這股香味,總會想起在天母和學妹相處的時光。
為了她母親的生日,我們在東區的商店、百貨公司逛遍所有的香水專櫃。她說母親不搽香水,但酷愛蒐集香水瓶。雖然如此,味道也不能太難聞,至少要學妹和我都喜愛。
經過每一個專櫃,濃妝的小姐會在通道拿著噴上香水的紙片朝過往的行人搧。我未搽過香水,但總也聞過不少,大部分的香水令我不敢恭維。所以要找到一種我喜歡的味道的香水並不容易。無論如何,目的並不在此。我們一起穿梭在繁華台北的大街小巷。回天母在公車專用道旁等候公車時,她會貪戀地抱著我,讓灰色天空下的風吹拂。來往的車輛在我們的左右形成模糊的線,咻咻咻,像靜謐的一幅黑白畫。
我們繼續尋覓於天母的中心,累了,在地下室的Coffee Shop昏黃地喝著咖啡。
巷子裡一家專門賣香水的商店,我們找到了──瘦長的白霧色圓錐瓶身,和她吐在白色卡紙上的香是一種完美的組合。我們將她買下,小姐將噴了香水的兩張卡紙放在合身的封套中附在香水的包裝上交給我們。
學妹出得浴室時,我便將這兩張帶有香味的卡紙連同封套當成書籤,記錄看過的地方,像打開音樂盒一樣,每每打開書便會有音符似的三宅一生飄出。於是《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裡的背景便有了三宅一生的味道,《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從此和三宅一生產生了聯繫。
我要說的是,我在讀《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之時有一種溫暖的感覺,這樣的感覺除了書本身的內容,還有一部分是那香味所帶來的回憶。所以相較其它的書來說,我常翻看著這一本。
在上次我從頭好好地讀這本書時,便發現夾著封套的兩頁間,已分開得有些脫頁的跡象。直到此回進行第三次的重新閱讀,逐字地翻閱到這兩頁間,其中的一頁像一葉掉落的楓葉,我心疼地向妻(當時還是女友的學妹)報告這件事。
妻說:「退回去換一本啊!」
妻很擅長於把東西退回去換一件新的。
有一次我們買了捕蚊燈……
「拿去換好不好?」
「什麼?」
「捕蚊燈啊!」
「怎麼換?」
「就說這捕蚊燈抓不到蚊子。」
通常被要求退換的貨物不是品質不良就是無法達到它應有的功效,像冷氣不冷,暖器不熱,醬油罐有裂痕,遙控車會一直打轉等等。
捕蚊燈的功能是抓蚊子,照這樣來說,我們如果正常的使用,將它放置在黑暗的角落,甚至按1:10的比例在底盤上加醋來吸引蚊子,若它還是抓不到蚊子,應該可以退的。但令我困惑的是,它在外觀及功能上並沒有瑕疵呀!它正確地發出冷光,拿鉛筆伸進燈管外的鐵線上也會啪的一聲冒出 至命的火花;外部沒有裂痕,螺絲也沒有脫落。
捕蚊燈不是這樣嗎?還有什麼它本身的原因導至它捕不到蚊子?
「不太好吧!它並沒有瑕疵。」
「產品如果發揮不出它的功效,企業本來就該為它負責。」
如果這個產品不是個別的問題而發揮不出它的功效,那麼沒有人會買這個公司的產品。問題是它還擺在架上,可見它應該是個別的不知道是什麼捕不到蚊子的因子被滲在裡頭了。
於是我騎著機車載著妻和這一個多禮拜都捕不到蚊子的新捕蚊燈到店裡去向店員傳達我們所買的捕蚊燈一個多禮拜都捕不到一隻蚊子的訊息。
「不會吧!你們要將它放在陰暗的地方喔!」
「我們放的地方很陰暗呀!」妻指著捕蚊燈。「但是蚊子就在它不到一公尺處的我的耳朵旁嗡嗡地飛來飛去。」
「是啊!我們每天半夜都起來用電蚊拍打四、五隻的蚊子呢!」我在旁邊加油添醋比手畫腳地說。
其實也不是我加油添醋,是真的在夜裡平均四十分到一個小時要起來一次,比兒子還是嬰兒時半夜要起來泡牛奶還累三到四倍。通常都是妻拿著電蚊拍,像是精明地盯著獵物的獅子,我則只是張開酸痛的眼睛,略盡棉薄之力地盯著、尋找著白色天花板是否有惱人的蚊子的縱影。
「那麼放在我們這裡一天吧!看看是否抓得到蚊子。」胖胖的店小姐這樣建議。
妻只有只好這樣吧地讓我把她載回家。
兩天後,那個胖胖的店小姐從櫃臺下把前天我們帶來的捕蚊燈拿出來, 有點這捕紋燈隨隨便便就可以捕到很多蚊子的這樣的口氣說,看吧!
捕蚊燈裡的銀色鐵絲上果然沾了一些有翅膀的小昆蟲,其中好像有蚊子,是綠色的。但我又不好意思吹毛求疵地說它裡頭抓到的是公蚊。
我們有點不甘願地在將它帶回家。
一個禮拜,夜裡嗡嗡嗡地叫聲仍然不斷,就是沒聽見捕蚊燈至命的聲響,好幾次在夢裡幻想似地聽到捕蚊燈啪的聲音,身體某部位被蚊子叮的癢處將我喚醒,張開眼盯著被10W捕蚊燈映照的天花板,我才知道所謂的「期待」這回事。
「我們還是拿去換好不好?」蓬頭的妻拿著電蚊拍說。
「可是店員捕得到蚊子呀。」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可以退換的理由。
「你不覺得她捕的不是蚊子嗎?」
「好像是。」我抓抓頭。「那妳的意思……」
「換不同牌子的。」
妻的理由很多,而且一旦她認為對的事情總是會堅持下去,跟她爭辯下去會影響我們夫妻的感情。沒有必要為了一個抓不到蚊子的捕蚊燈來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吧。
這次妻有點不好意思地要我一個人再次到那家我們購買的小型量販屋。我換了不同牌子的捕蚊燈,並為了表示有所差別而且對那位小姐有點不好意思,還加了些錢換了瓦數比較大的。
不用說,捕不到蚊子的這件事不會因瓦數變大、品牌更換而有所改變,我們還是得在三更半夜起身拿電蚊拍追逐蚊子的身影。
死心了吧!
不曉得過了幾次夕陽西沉,在一個天還灰濛濛的早晨,我聽到了致命的一擊──啪!
我趴在床上,以為是夢。
醒來,眼睛還是閉著,不動,等著。
在我一天中第一次的尿意來時──
啪!
清脆悅耳。
「是了,它抓到蚊子了。」
每次我和妻去某家沒有顧客的商店消費,不一會兒,其它的顧客便會陸續上門。這一個灰濛濛早晨致命的一擊,像第一個上門的顧客,敲響了我們臥房可惡的蚊子的喪鐘,從此宿命般開啟了捕蚊燈它與生俱來的天職。
寫了這麼多,我要說的是妻如何的會退換她所購買來的商品,如果有「退換商品顧客競賽」的話,她肯定能拿到冠軍。
有一回兒子住院,幼稚園園長送來的水果禮盒,六顆又大又漂亮的蘋果中有四顆是爛掉的。妻要我打電話去園長家問那禮盒的來源,專程跑去換。商店老闆還附送六顆當季的水果以表歉意。
關於退換東西,我是屬於比較消極的消費者,如果有什麼東西買來壞掉了,價錢不是很高的話就算了。所以這本書,我並未想到要退換,只是聊天似地告訴妻這本書受傷的情況。
未料,我像觸動了她「退換慾」的機關──
「退回去換啊!」
「可是買了這麼久……」我怯怯地說著,至於為什麼是「怯怯地」說著,我也不曉得,大概是她那股正準備熊熊燃燒的退換慾火,我預期著它的熱度,害怕被灼傷。
「我們是正當使用,只是翻看著而已,並沒有拿來摔,拿去墊湯鍋或者什麼的。」
「雖說是正常始用,但也有保固期啊。雖然不曉得這書的保固期是多久,但這本書是我們還不是情侶時妳就買了吧,這麼久,總該過了保固期了吧。」
「為什麼那麼多本同一時間買的,同一出版社出版的村上春樹的書,只有這本會脫頁?一定是這本的品質不好。」
「……,可是那本書有三宅一生的味道。」
「簡單,再買一瓶給你灑在書裡。」好像要退的不是《國境之南、太陽之西》,是《純粹理性批判》。
不用說,當然是我負責退換的工作。我到書局買了A4大小的牛皮紙袋,小心翼翼地將抽出香水卡片的書放進袋中,並放入這封花了三個妻已熟睡的晚上所寫的信,希望能完滿的達成她的任務。
如果你認為這實在無法退換──那理由就像〈袋鼠通信〉裡的女人買錯唱片卻要求退換那樣的荒謬──那也沒關係,請把書本寄還給我,我到書局再買一本新的就是了。畢竟,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那個抓不到蚊子的捕蚊燈還在我們家倉庫裡的某個陰暗的角落,而你以為我會好意思問園長那禮盒是哪裡買的嗎?
順道附上回郵及同樣大小的牛皮紙袋。
謝謝,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