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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04/03 01:53:15瀏覽2091｜回應22｜推薦67 | |
| 聽說 木棉花開了
那年的初夏, 濕熱的空氣, 伴著蟬鳴. 椰林蔭下的教室裏安靜得可怕, 只有沙沙的翻書聲, 及偶或在沉默裏劃過的輕嘆. 是高中聯考前的六月. 我們每天依舊到學校念書, 滿滿的複習課程, 一直排到考試的前一天. 我們的腦必須不停地運作, 心卻要是停止的, 似乎也忘了該怎麼笑. 每天從學校回家時, 家裏總是空蕩蕩的, 母親在醫院陪父親, 我便自己熱熱飯菜裹腹, 繼續鑽進圈畫了滿是必考重點, 卻無一是重點的書堆裏, 晚上害怕的時候, 就大聲地朗讀背頌課文, 給自己壯膽. 每個星期三, 星期六, 我總在中午提早離開學校, 好去醫院看父親. 水源市場前, 有個賣槓子頭的小攤, 父親很喜歡, 常常在下班時順道帶幾個回家. 從學校到醫院, 得在公館轉車, 我喜歡走過天橋, 到對街逛逛唱片行和書坊, 把玩地攤上的小玩意, 跟老伯伯買幾個父親愛吃的槓子頭, 順便瞧瞧天橋上小販賣的小兔子, 俯看開滿了一整條街熱鬧火紅的木棉花, 這才心滿意足地坐上往榮總的公車. 父親完全不像個病人, 當時他還未滿五十, 依然高大挺拔. 父親年輕時, 很愛打籃球, 記得他常意氣風發地談起他打過的五虎籃球隊, 我卻從不曾問起那是什麼樣的球隊. 在醫院的時候, 父親怕我看書看的累, 常帶我到池塘附近遛遛. 若有訪客來探視, 我就靜靜坐在一旁, 邊聽大人們的對話邊讀書. 無福么兒, 可以享受父母的愛最短, 父親的寵愛, 滿籮筐的迫不及待. 這時的父親, 常是沉靜的, 不記得我和父親之間有過什麼深刻的談話, 只記得我們常一起靜靜地啃著那越嚼越有滋味的槓子頭. 父親在很小的時候就隨著軍隊來台灣, 朋友都是打小一起在軍中長大的. 這些小小幼年兵, 有苦學上進的, 成了律師教授; 有荒唐落魄的, 貪杯好賭妻離子散; 有鬱鬱寡歡的, 結結實實打了一輩子的光棍; 有風流倜儻的, 每次帶的阿姨都不一樣. 但大多數的叔叔伯伯, 就像父親, 是老老實實的公務員. 父親是個豪爽,熱情的性情中人, 他有著一份不管對誰都暖的心, 所以朋友特別多. 記得小時候, 家裏每個週末都窩著好幾家子人, 像開食堂似的, 母親總忙進忙出張羅著, 我則從不愁沒玩伴. 父親愛山愛海愛朋友, 我懶洋洋的年少, 靜靜地躺在無憂的熱鬧裏, 情得意滿. 父親一直以為他的不舒服是腸胃引起的小毛病, 折騰了許久, 才在三總診查出是心肌梗塞. 醫生說, 開刀成功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五, 記得那天母親回家哭了一整夜. 父親半夜常痛到無法入睡, 因為怕母親擔心, 就起身坐在客廳, 怕吵醒我們, 也不開燈, 就只是靜靜坐著, 在黑暗中忍著痛. 母親事後告訴我, 其實父親每次在夜裏起身, 她都醒著, 只是不想讓父親察覺她黑夜中的眼淚, 只好也假裝熟睡. 我, 就這麼安安穩穩地沉睡在這安靜巨大的體貼裏. 沒多久父親經由朋友介紹一位榮總的權威大夫, 聽說是總統的主治醫師. 轉院檢查之後, 父母被告知, 手術成功的機會有百分之九十, 畢竟是名醫, 母親像是看見了曙光, 終於鬆了口氣. 手術那天清早, 在官校念書的大哥, 從鳳山坐夜車趕回來, 父親看到幾個月沒見的大哥很高興, 我賴在父親身旁, 看著他開心的樣子. 那天中午, 來探視的小舅舅怕我太悶, 便領著我去天母街上逛大街, 吃小吃. 手術持續了一整天, 夜太深了, 我打著盹, 母親便請一位父親的朋友順路帶我們回家休息. 凌晨時, 隠約聽見電話鈴聲響起, 之後哥哥把我叫醒, 讓我換好衣服, 等著父親的朋友接我們去醫院. 我一直還搞不清狀況, 只知道在車上, 哥哥一直掉眼淚, 我只覺得好睏. 一到醫院, 哥哥下車就跑, 我跟在哥哥後頭跑, 就快跟不上, 一直跑到加護病房, 我聽見母親在哭, 那哭聲讓我很害怕, 我看見父親, 靜靜地躺著, 慘白的床單, 冷冷的儀器, 父親蒼白沒有表情的臉,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之後的幾天, 我周圍的世界一片忙亂, 但我卻只是像個旁觀者. 母親每天每夜地哭泣, 家裏永遠有許多人, 在處理許多事; 外婆來幫忙張羅吃的, 每天上市場, 做一桌子的飯菜招待來探視來幫忙的親朋好友. 朋友裏有急著討債的, 因為父親曾瞞著母親跟好友借了筆錢, 接濟早已不見人影的荒唐乾爸. 在得知父親走了的消息, 這位老友苦無借據, 緊張得第一時間就趕來告知母親, 並要母親諒解他的苦衷, 畢竟他也有個家得支撐. 母親沒有多問, 立即拿出省吃儉用攢下的積蓄, 全數償還給老友. 來探望的叔伯阿姨, 看著我搖頭嘆息, 那同情的眼神, 讓人只想躲起來. 每來一個人, 我就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去面對一次那樣的眼神. 不曾再去學校, 同學寫來的信和小卡片, 被扔在一旁. 死黨小西把學校抽屜裏的書本雜物整理好送來, 看見她新燙的爆炸頭, 那是我們計畫過等待著, 離校前要讓修女瘋狂的荒唐, 我一句話都沒說地轉頭就走. 家裏的生活一下子沒了主張, 在我還來不及懂事, 忙著叛逆的時候, 我的年少卻突然沉重了起來. 我面對的方法, 是如冰的沉默. 家裏人來人往, 我如傀儡, 跟著一個又一個繁複的儀式走. 卻不記得那時的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想什麼. 木魚聲聲催促, 老道換上黃袍戲服, 如趕屍的搖鈴, 急急如咒的喃喃, 紙花灰飛煙滅, 烈日黄土, 我暖烘烘的年少, 悄悄躲進闔起的冷冷棺木, 留下我, 魂飛魄散. 那迫不及待的愛, 這掉以輕心的錯. 我如何原諒那個還賴在學校聽蟬鳴, 還在為火紅的木棉花佇足, 還在逛大街吃小吃, 還在貪睡搞不清楚狀況的自己. 無法消化父親離開的事實, 是我的驕縱任性, 讓父親失去了等著我再長大一些的耐心, 我竟無法好好陪父親談一次心, 我竟再無機會修飾我的漠不關心, 這生命中難以承受的輕. 母親一直沈在傷痛裏, 聯考那天是大哥陪我去的. 樹蔭下, 迴廊裏, 心疼的扇舞著, 憐惜的水奉著, 漫不經心的愛處處晾著, 我無處可逃. 大哥看著我紅了眼眶, 那是好像父親的臉, 我抱著他哭了起來. 我終究還是沒有考上父親心中理想的學校. 也是好的, 如此便無須害怕撞見舊識時, 該以什麼樣的面貌出現, 該用什麼樣的方式隠形. 那年入冬冷極, 常在夜裏被凍醒, 於是同母親提起, 綿被實在是不夠暖和了, 我不知道母親, 是否聽見我. 就在那天夜裏, 父親喚醒我, 讓我靜靜跟在他身後, 長廊下走過一間間的舖子, 父親領了牀被褥交與我懷抱著, 他微笑離開, 笑裏有無盡溫柔, 我抱著暖被, 不願醒來. 母親聽了這事, 又哭紅了眼睛, 我於是不敢再談起父親. 但那之後的夜裏, 我竟再也不覺得冷. 父親終究是捨不下我的吧. 我對死亡的認識, 是一天一天慢慢深刻, 慢慢真實起來的, 在母親為我的學費愁苦的嘆息裏, 在填寫父親姓名的欄位中, 在別人問起令尊是做那行的問號後, 在必須保守地面對人生的選擇時, 在走過禮堂的婚宴上, 在笑看女兒膩著爸爸撒嬌的那一刻, 在望著母親孤單地灰白了髮時. 十多歲的孩子懂得多少生離死別? 我只知道, 經過了這麼多年, 每年木棉花開的季節. 還是讓我心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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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心情隨筆｜雜記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