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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13 01:47:26瀏覽553|回應0|推薦0 | |
在研院所持續工作了九年,為了瞭解國際科學界在自己專業方面的新主流動向,乃決定到國外做半年的研究訪問。一個學術研究工作者最怕的是閉門造車與學術研究主流脫節,所以大學和研究機構都設有長期研究訪問制度。這次訪問我決定到不同國家的三所大學各造訪兩個月,首先訪問的是劍橋大學。一方面小時就嚮往於徐志摩筆下的康橋,另一方面對一個學科學的人來說,劍大地位崇高有如聖地。尤其在物理學,從古典力學開先祖牛頓開始,到電磁波創始者法拉第和馬克斯威爾,從原子物理到核子物理到凝聚態物理,不少重要的物理領域都是由劍大物理學家所開創出來。就是在生物學,近代分子生物學和分子基因學的興起全源自於劍大物理學和化學家 DNA 雙螺旋模型的創造。劍橋大學在科學史上的重大貢獻另可從其獲諾貝爾獎人數,六十多人,看得出來,世界上沒有任何大學能與之抗衡,所以劍大代表的是一所擁有輝煌歷史的超級研究大學。我函請早已認識的國際知名學者大衛津恩教授做東,他欣然答應,他是劍大唐寧學院主人(Master,或翻譯成院長)也是化學系主任。 九月中旬經過近三十小時的輾轉飛程,終於在倫敦機場接到從美國趕來會合的內人,一起坐汽車到劍橋。倫敦以天氣善變聞名,來前從網路上得知九月的倫敦天氣晴朗溫度舒適,但一出機場卻發現天空正下著毛毛細雨,溫度也降至攝氏十幾度,又濕又冷,天空更是灰濛濛的一片。 飛機誤了兩個多小時,剛剛錯過一班汽車,再等了一個多小時下一班車才慢吞吞的開過來,而這位司機又特別的友善,每到一站就不停的和車外旅客閒聊,又誤了一個多小時。英國人喜新戀舊可從他們的習性看出來,雖然很多人做起事來和台灣商人一樣的積極進取,但也有不少人不管做什麼事都是悠閒自在,一點都不急。本來預計中午左右就可抵達,結果到劍橋已經是落日時刻,好在很快找到暫住的唐寧學院教師客房 (Fellow Guest Room)。客房位於唐寧學院院舍的一個角落,古色古香的外觀,房間寬大,但和家具一樣的老舊,沒有自己的衛浴設備,對於習慣了現代設備的我們感到十分不便。 劍大創始於十三世紀末期,本來只是由一位叛離牛津大學的僧侶所設的學校,但經過幾百年的經營早已成為世界的學術研究重鎮,更可說是科學研究的首都,它古老而悠久的歷史可從我們暫住的宿舍窺出端倪。歐洲人特別喜歡古,凡是古房子、古家具、或古用品,只要能顯示出他們古文化的東西都被當作價值連城的古董。三四十年前歐洲人出口閉口就是批評美國人喜新厭舊沒有文化素養,現在尊崇美國嶄新文化的人與日遽增,但仍念念不忘自己古老的文化資產,並以此為傲。 民以食為天,其實對現代人來說食衣住行中食是最容易解決的,住可就難了,特別是九月中旬的劍橋,除了滿街的觀光客外,街上還擠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學生和慕名而來的長短期的訪問學者,大家急忙於找住處。我們東跑西跑尋找了一整天,腳都扭傷了還是沒找到適當的房子。 傍晚回到客房,放晴的夕陽驅不走我們沮喪的心情,正不知如何是好時聽見有人叩門,原來津恩院長派人來邀請我們晚上七點到院長官舍用餐。經過一整天的奔跑和失望忽然接到他的邀請,心中感到一股欣慰,六點左右他親自登門邀請更使我們受寵若驚。七點出頭我們依約到他的官舍,他先帶我們參觀,唐寧學院校舍雖是新古典派建築,院長官舍卻是一座古希臘式樓房,房間高大寬敞,客廳落地窗外是三周圍被高樹圍繞著的一大片青翠的草地,比台灣的大學一般草坪還大,而這竟是他私人的庭院,一旁叢樹後面還有個私用網球場。我語意雙關的告訴他 「This house is fit for a king」,意指只有國王(他的名字)才能住得上這麼堂皇的房子。 參觀完官舍他穿上傳統劍橋教師 (Fellow) 的黑色披袍,我們一共四人外出到對面一獨座專用來接待賓客的新式建築大廳內喝餐前雪利酒。這不大不小意境高超的新潮派建築,自自然然的與新古典式唐寧學院院舍融合為一體,我告訴主人非常喜歡這房子的設計,不只極俱匠心也富創意,他告訴我們建築師因設計此房子得到不少獎項,可惜天才早夭,要不然一定會有更大的成就和聲名。大廳三面間隔著落地窗和牆壁,壁上掛滿學院歷年主人的畫像,餐桌就安置在大廳正中間,窗外遠處突出樹梢的古教堂尖塔,正沐浴於柔和的夕陽下,從彩色玻璃反射出一道莊嚴而肅穆的光輝。我們被薄暮綠油油的草坪和灰暗的樹影輪郭所環抱,在那道光輝和這些院長幽魂炯炯目光的注視下喝酒,另有一番風味。 閒談了約二十分鐘後,一位服務員前來通知飯菜已經準備好,我們經過一道走廊移到院舍內一間富有濃厚古董味的餐廳。廳內牆壁掛著捐建學院的唐寧家族(和著名的倫敦唐寧街家族同)祖先的畫像,又在他們明亮的眼光凝視下用餐。餐上有白酒、紅酒,前餐,主餐,甜點、水果和咖啡、飲料等樣樣俱全,英國雖以庸俗乏味的食物聞名世界,這裡的每道菜倒是做得十分精緻而且味道也不差。餐後我們又回到原來的大廳喝餐後酒,多談了近二十分鐘,到十點出頭才結束這一生第一次的劍橋學院主人為歡迎我而設的正式私人晚餐。 在餐桌上,酒一下肚,忘了平時的禮儀面具,大家話多無所不談。主人是個來自南非的英裔,他以一非英國和劍橋人能登上劍橋院長頭銜而自豪。他是個不尋常有著濃厚文化氣息的傑出科學家,我也多少有著同樣的嗜好和傾向。科學家喜愛新奇,他喜歡的是東方文化,來過台灣,對故宮博物院尤其讚賞,認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博物館。我則喜愛西方文化,對聖彼得堡和巴黎的藝術館和博物館無法忘懷。我們從藝術、音樂到科學,無所不談,興趣相似程度相若,談起話來十分投機。 他特別驕傲的是劍大從十三世紀創校至今,雖然不忘維持舊有傳統禮儀,但一點都不流於迂腐。在物理學上的成就已不如以往牛頓、法拉第、馬克斯威爾、湯姆斯、羅咱福時代的輝煌,但仍擁有世界上最享盛名的天文物理學家,史迪芬浩津教授(Steven Hawkin,握有牛頓同一講座,以患嚴重肌肉萎縮症,但殘而不廢,坐在輪椅上講解時空、黑洞等問題揚名世界)。在物理、化學和生物學方面時常有人獲諾貝爾獎,現在科學研究重心雖已移往美國,劍大在科學界仍擁有崇高地位。 我感觸的告訴他,台灣近幾年來經濟發展一日千里,科技進步也很快,但一般人只忙於不選擇的學習西方物質文明和科技,不只忽視了原創性的重要,在自由的吶喊下舊有傳統美德也逐漸從年輕一代消失,也許維持像今天晚餐這種繁褥的,有點宗教意味的禮節,正是劍橋和牛津大學教育年輕人不遺忘傳統價值的好方法。心裡想甚麼時候台灣的學者才能享受相似的尊崇,但心中同時也對這種封建制度所遺留下來的,昂貴的繁文縟節有所保留,它是否是現代人人平等的民主社會所負擔得起和所需要的,就是在英國現在也只有劍橋和牛津大學仍然維持著這種傳統禮儀。在用餐時大衛說他會幫我們找到學院的公寓,兩三天後我們幸運的搬進了該學院和慶應大學合作預留給慶 過了兩三星期我們又被邀請參加他們學期初的歡迎餐會,參加的是所有唐寧學院的十幾位教師 (Fellow) 和一位日本短期訪客,禮節還是一樣的正式而繁瑣。教師中有年輕的,有資深的,有學化學的、物理的、天文的、日本文學的、藝術的、希臘考古學的、哲學的、生物學的,唐寧學院學生雖不到數百人,卻是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學院。同樣的,有了酒大家平時掛在臉前的面紗在不知不覺中掀開了,討論自自然然變得輕鬆而熱烈,大家忘了彼此專業的差異,上至天文物理,下至政治經濟,左至藝術繪畫,右至文學考古,大家無所不談。我平日談話簡短扼要,言語乏味,但酒話卻叨叨不絕,不管什麼話題都不怕插足。一兩天後大衛遇到我時說他們都很欣賞和我的對談,有機會還要邀請我參加他們的聚餐,可惜訪問時間太短,之後大家一忙,我又出外旅行演講,就再沒機會和他們見面。 酒的確是很美妙的仙液,一流入體內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消失了,沒有了顧忌腦筋也變得靈活起來,思潮開始洶湧澎湃。聽說文人詩人喜歡浸淫於甘泉中,靈感會如泉水湧溢而出,李白就是一個例子,其實一般學者又何嘗不是如此!在劍橋大學,有不少學院設有酒窟,儲存經年佳釀,醇酒佳餚總比KTV和麻將更有學術品味,享受之餘還可敞開心境(Open up the mind)討論東南西北,不知多少新觀念新思想是從這種高談闊論中產生的。但我也認識一位傑出劍橋科學家在那種環境下無法自拔,到了四十歲左右就因酗酒而沈淪,後來從科學界消失蹤跡。適量的醇酒能使人的想像力更加豐富,能激發靈感,並從傳統思維的束搏下解放,但飲用過多會使人的反應變得遲鈍,思考力也會逐漸迷失,大家可不能不以此為誡。 在劍橋期間,除了演講和參與研究討論外,週末也看了不少典雅的古式建築、優美的庭園和豐碩的博物館。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我們就得離開,別離的前一天晚上剛好碰上劍橋鎮的秋天嘉年華會,雨後清新寧靜的夜空突然響起爆破聲和歡叫聲,閃爍的點點星光被繽紛的煙火所掩蓋。次日清晨沒忘了跑去看擺在三叉學院圖書館展示櫃臺內的一本牛頓的「原理(Principia)」,它是第一版本,印刷和紙質都很粗糙,和那些到處都有的同時代的,或印刷或手抄的,細緻精美的宗教書籍無法相比。從這版本推想得出當時英國社會對科學研究的支持遠不如對宗教來得狂熱,和現在的台灣社會非常相像。令人欽佩的是在那種環境下,學者們仍不失去追求學術的熱誠和執著,而牛頓更能創造出曠世巨著。時間不瞞人,那些富麗堂皇的宗教書籍早已失傳或只被當作古董來擺設,貌不驚人的「原理」卻流芳萬世,深遠的影響了人類思維和生活方式,書籍還不是和人一樣的不可貌相。當天下午我們就揮別了康橋,正如徐志摩的詩句,我們揮揮手,沒有帶走一片雲彩,僅僅帶回了不少美好的記憶。(寫於89年夏天,另津恩院長在TT離開後成為英國首相Tony Blair的首席科學顧問,曾以此身份訪問台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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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