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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01 00:05:43瀏覽813|回應0|推薦0 | |
<幽憤詩>是嵇康被呂安事件牽連入獄後所寫的長詩,藉以抒發內心難平的憂憤,可視為嵇康臨終前的自我剖白。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煢靡識,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無威。恃愛肆姐,不訓不師。爰及冠帶,馮寵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莊,賤物貴身。志在守樸,養素全真。 白話翻譯: 感嘆我命薄少福,少年時就遭遇不幸。孤獨無知,在襁褓之中就沒了父親。母親與兄長養育我,只有慈愛,沒有威嚴。我仗賴母親慈愛而嬌縱,母親和兄長都不曾對我加以訓教,亦未替我立師傅。到了成年之時,憑著母親和兄長的寵愛,我更加放縱自己。心志高尚,仰慕古人,崇尚哪位古人?任由我自己選擇。以老子和莊子為理想之寄託,看輕身外之物,重視形軀 (自然生命) 的修養。我的志向在保持質樸的天性,養護樸素的本質而保全自己的真性。 案: 第一段主要講自己桀驁不馴的性格是如何養成。因為幼年喪父、母親和哥哥溺愛,嵇康基本上未有受過正規的、嚴格的儒學教育。他按照自然氣質的傾向,選擇以老莊之學作為人生的歸宿。「賤物」即莊子「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王弼的「應物而無累於物」,不是不作對應,而是把心放輕鬆,鬆容自在地應對。「貴身」的「身」是指「形軀我」 (勞思光語),又稱「肉體生命」或「自然生命」。「形軀我」是中性的,它可以實現真善美,也可以向下沉淪。嵇康似乎沒有為「形軀我」立一發展的方向,只是寡頭地、孤零零地保存「形軀我」之本然狀態。換言之,他旨在成為一真人,非一君子。 曰余 (予) 不敏,好善闇 (暗) 人。子玉之敗,屢增惟塵。大人含弘,藏垢懷恥。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顯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創痏。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昔慚柳惠,今愧孫登。內負宿心,外恧良朋。仰慕嚴鄭,樂道閑居。與世無營,神氣晏如。咨予 (余) 不淑,嬰累多虞。匪降自天,實由頑疏。理弊患結,卒致囹圄。對答鄙訊,縶此幽阻。實恥訟免,時不我與。雖曰義直,神辱志沮。澡身滄浪,豈云能補? 白話翻譯: 我實在不明智,喜歡善道,卻昧於知人 (指沒有及時認清呂巽)。子玉的失敗,屢次增加子文的憂患 (子玉,春秋時楚人,因子文舉薦而統率楚軍,但他剛愎自用,在城濮之戰被晉軍打敗。這兩句意思是:子文舉薦子玉,終於造成楚國日後的失敗。自己也因為信任呂巽,受到陷害,遭受災難)。大人物胸懷闊大,能夠容忍小人及其言行。臣民行為多有邪僻,是政令不由君主所出而造成的。由於自己心胸狹窄,因此對事物的善惡要加以議論。感而覺悟,以思其過,痛如割傷。想要減少過錯,鍾會的誹謗已經沸沸揚揚。自己的性格並不傷害任何事物,卻常常招致人家的怨恨。從前曾自慚缺乏柳下惠那樣堅持直道的精神,現在則悔恨不聽取孫登之言及早隱世避禍。對自己辜負了夙昔的本心,對朋友又很慚愧。仰慕嚴鄭 (指嚴君平和鄭子真,二人俱為隱士) 之樂道閑居,修身自保。我本來與世無爭,神氣安然。可嘆的是我命運不好,遭受罪累。這種罪過並不是從天而降,實在是由於我愚鈍而懶散的本性所招致的。道理沒有講好,災難聚集在一起,終於被關進了監獄。回答獄吏粗鄙的審訊,拘囚在幽禁壅阻之地。實在是以爭辯獲免為恥,時間不等待我了 (示意後悔莫及)。雖然義理平直而自知無辜,但神志畢竟為獄吏所辱而受到詛壞。雖洗身於江河之水,豈能補救? 案: 第二段可分成四個部份。 I. 第一部份 嵇康後悔自己沒有帶眼識人,致使呂巽有機會陷害自己。「昧於知人」是嵇康個性上一大缺點。 值得注意是「好善」二字。上文我們說嵇康未曾受過正統的儒家教育。可是,這是否表示他不知儒門義理?非也。他仍略懂儒家的價值標準,並有所服膺,故曰「好善」。子玉、子文故事出自《左傳》,由此亦可見嵇康學問淵博。 II. 第二部份 嵇康替自己辯解,同時隱約透露他認為自己被置於險地的真正原因。 開首兩句「大人含弘,藏垢懷恥」,「大人」當指司馬昭。司馬昭「大人有大量」,理應可以容忍他這麼一個「小人」的荒誕言行,此處嵇康是稍作謙讓,以退為進,希望司馬昭放自己一條生路。 接著是精彩的地方了。「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民」,看起來泛指普羅大眾,實際是指嵇康自己。嵇康解釋,自己言行邪僻,是因為什麼呢?是因為政令不由君主所出。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司馬氏專權的時代,是政令不由君主出的時代,即是孔子所謂「天下無道」的時代。嵇康這裡是把司馬氏專權和「天下無道」等同起來。 再看下去,「惟此褊心,顯明臧否」,問題就出在此處。假如嵇康閉口不語,或好像阮籍那樣大醉,其心存對司馬氏專權的非議,是沒有問題的。可惜他「性烈而才雋」(孫登語),忍不住口,把內心的呼聲講了出來,迫害就隨之而來了。據此,嵇康其實知道自己被誣陷的主因。 「褊心」,嵇康覺得不好,這是從「形軀我」的保存上言,從「全身保命」的角度上言。如果從儒家的角度,此乃「良知」之顯現。「良知」是「不學而知」,嵇康是一個例證。本乎自己的良心作出道德的判斷,繼而用言辭文字表出,在儒家絕對是件好事,可惜嵇康篤信老莊,他是要「養生」的,於是其「感悟思愆,怛若創痏」。 談鍾會拋出《四本論》時,我們已解釋此舉實為政治取態之試探。鍾會再訪嵇康,嵇康不瞅不睬,這已等於表態不投靠司馬氏。鍾會因此發「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康、安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觀乎嵇康「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顯明臧否」,他自認不首肯司馬氏專權擅政,兼對之作出過口頭上的非議,然則鍾會並非無的放矢,「誹謗」說不成立,嵇康變相也因此<幽憤詩>自招死局。 太容易講真說話,不懂隱瞞說謊,是嵇康另一大缺點。 III. 第三部份 嵇康為自己直言感到慚愧內疚。 此處要多作一點解釋。 站在儒家的立場,言論傷不傷物,導不導致怨憎,是無關宏旨的。重點在於:言論是否本乎道義,是否公正合理。即使傷物招怨,甚至喪失性命,只要合義,言論仍是該發出,因廓然大公的義理凌駕於私我及自然生命之上 (宋明理學家對此點尤其能把握)。 然而,嵇康一開始就立志要保存「肉體生命」。「形軀我」的保存是首出的,本乎善惡說話倒成次要。這一顛倒其實後遺症頗大。輕則如嵇康般把本乎良心講真說話的作為看成不應該、不對,以後不敢再做 (即自我審查)。嚴重則如向秀般在當權者面前否定自我 (「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王戎般「與時舒卷,無蹇諤之節」。魏晉士風之所以頹唐萎靡,正在於這一顛倒。 由於嵇康志在「全身保命」,「惟此褊心,顯明臧否」令他身陷囹圄,隨時喪命,他因此說「內負宿心」。 孫登是嵇康的朋友,隱居山林,他曾警告嵇康:「君性烈而才雋,其能免乎!」,暗示嵇康要進一步避世隱居,奈何嵇康未有聽從。事已至此,嵇康想起昔日舊友的話,覺得愧對舊友。 IV. 第四部份 嵇康篤信「氣性」說及「性成命定」論。 「性不傷物」的「性」字,非仁義禮智之「性」,而是近乎常識的「性格」、「天性」。這是屬於「氣性」,稟天地之氣而得的自然傾向,又名材質性。 「咨予 (余) 不淑,嬰累多虞」,儒者是不會慨嘆命運的,但嵇康是相信「氣性」,按照王充「用氣為性,性成命定」的邏輯,當下的牢獄之災實源自出生前稟氣的清濁厚薄,性格決定了命運,人力完全不能介入,遂只好慨嘆。 「匪降自天,實由頑疏。理弊患結,卒致囹圄」,「頑疏」指自己天生的自然氣質傾向,有如斯的氣質傾向,就有今天的災難,性格決定命運的想法非常明顯。「理弊患結」的「理」不是儒家義理,而是莊老的哲理,無為、語默、出世之理。嵇康認為,未能悟透莊老之理,是自己遭遇牢獄之災又一原因。 因無法將廓然大公的儒家義理凌駕於私我及自然生命之上,面對連番審問,嵇康「神辱志沮」。同樣身陷囹圄,明代李卓吾卻高呼「我今不死更何待?願早一命歸黃泉!」,這是儒道分界所在。 嗈嗈鳴鴈,奮翼北遊。順時而動,得意忘憂。嗟我憤歎,曾莫能儔。事與願違,遘茲淹留。窮達有命,亦又何求。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時恭默,咎悔不生。萬石周慎,安親保榮。世務紛紜,祗攪予 (余) 情。安樂必誡,乃終利貞。煌煌靈芝,一年三秀。予 (余) 獨何為,有志不就。懲難思復,心焉內疚。 白話翻譯: 大雁哀鳴,煽動著翅膀向北方飛去。順著合適的時間而行動,得意忘憂。哎呀!我的憤怒嘆息,竟無人跟我有相近的處境。事情的發展與願望相違,我竟然被長期關押。窮困通達由命運注定,又有什麼可追求。古人有這樣的話,做善事不要有求名之心。隨時莊敬而沉靜寡言,就不會有災禍發生。漢代萬石君石奮、周慎謹密,因此能夠安親保榮。世事繁亂複雜,恰好擾亂了我的心情。安樂的時候一定要謹慎告誡自己,最後方可以達到祥和貞正。鮮明盛美的靈芝草,一年開花三次。我卻是為什麼呢,有志向不能成就。以遭遇的災難為戒鑒而深刻反思,心裡感到內疚。 案: 此段乃嵇康自傷、悔恨之言。 有求名之心念、無法莊敬謹慎而沉靜寡言、容易為外界事務 (指政治局勢) 所擾,俱為嵇康的性格缺陷。 「嗟我憤歎,曾莫能儔」、「予 (余) 獨何為,有志不就」,那份孤獨,那份無可奈何,教人傷感。嵇康心靈是容易敏感的。 庶勗將來,無馨無臭。採薇山阿,散髮巖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 白話翻譯: 希望將來,能做到無論毀譽褒貶而與世無爭,默默無聞。像伯夷、叔齊一樣到首陽山采薇而食,披頭散髮而隱居在山洞子裡。長時間地在山林裡吟詩歌唱,保養性命使自己長壽。 案: 嵇康的理想終沒有成真。此一理想,竊以為足以界定何謂「魏晉風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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