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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私觀念
2020/03/30 23:57:21瀏覽2984|回應0|推薦0

嵇康的公私觀,主要針對遵循傳統名教及坊間輿論與否而發。是不是遵循傳統名教及坊間輿論而行就是公,不遵循就是私?嵇康不以為然。

嵇康暢論公與私,見於<釋私論>。牟宗三認為<釋私論>是最富哲學意味的作品。

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

白話翻譯:

稱得上君子的人,內心不會在意一特定的價值標準,行為卻不違背於大道。

案:

「君子」是儒家的理想人格,能本乎四端之心以踐禮,即可成就。嵇康卻說「心無措乎是非」,其「君子」已非儒門之「君子」矣。

「是非」,可指外間的毀 (非議) 譽 (認同),也可指一對錯的價值標準。然而,前者得以可能,仍賴有後者。故此,「是非」指一對錯的價值標準較合理,而既有對錯,就不能抽象,必屬具體、特定。某些言行是對的,某些是錯的,清清楚楚。

心中無一特定的價值標準,在儒家看來就是無道,道即價值標準也。但嵇康說「行不違乎道者」,「心無措乎是非」和「行不違乎道」並存,則道非以一特定的價值標準為內涵,而另有所指。

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於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繫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繫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

白話翻譯:

為什麼這麼說呢?精氣靜聚又神志虛空的人,心中就不會存有對自矜的崇尚;身體光亮又心胸通達的人,情感就不會繫於所欲的外物。自矜的崇尚不為內心所存,所以能夠超越名教而任由自然;情感不繫於所欲的外物,所以能夠審察貴與賤而通達事物的實情。事物實情順通了,所以對大道不會違背;超越名教而任由內心自然而動,所以對一特定的價值標準不會在意。

案:

自矜相當於自負、自誇,以自己的意見為是,他人不同的意見為非。矜尚即崇尚自己主觀偏見。

「氣靜神虛」,這裡和養生理論中的養神契合,人能養神,就可達至「氣靜神虛」,繼而做到心中絲毫不執著於主觀偏見。

心不為主觀偏見所束縛,就能根據事物本身客觀理解事物,所謂通達物情,即「心達」。

「體亮」是養身工夫的結果。養身、養神同時進行,即可做到「情不繫於所欲」,「情不繫於所欲」就是王弼「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

心中絲毫不執著於自己主觀偏見,自己認為是的未必是,自己認為非的未必非。由己及人,他人認為是的同樣未必是,他人認為非的同樣未必非。再至聖人,聖人認為是的未必是,聖人認為非的未必非。如此,即可「越名教」,越者,超越也。

「任自然」的「自然」,正是:一般所謂是非未必真是是非,即世上無一絕對的特定的價值標準 (未必是存有論上的無,而是認知意義的無,人無法認知一絕對的特定的價值標準)。既無一絕對的特定的價值標準,人便可遊走於世俗各價值標準之間,無可無不可,達至「逍遙」(此嵇康承襲自莊子)。

「通物情」指通達事物的實情,「審貴賤」也以「通物情」為基礎,而「通物情」藉「情不繫於所欲」,「情不繫於所欲」則靠「心不存於矜尚」(「心達」)、「體亮」達至。

心能「越名教而任自然」,便能「無措乎是非」;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實際非情感真能「審貴賤而通物情」,而是背後導引情感的理智去「審貴賤而通物情」),便能「行不違乎道」。

用圖表示:

養神 –> 氣靜神虛 –> 心不存於矜尚 (心達) –> 越名教而任自然 –> 是非無措
+
養氣 –> 體亮 –> 情不繫於所欲 –> 審貴賤而通物情 –> 行不違乎道

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以通物為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為非,以違道為闕。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賢於貴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

白話翻譯:

所以說君子以內心不在意一特定的價值標準為主,以通達事物的實情為美德;說小人以隱匿實情為不正確,以行為違背大道為缺陷。什麼意思呢?隱匿「世上無一絕對的特定的價值標準」的實情只是為了堅持自己的意見是絕對的真,此乃小人最惡的一個地方;虛下心來不在意一特定的價值標準,方是君子純粹一致的行為。所以大道有言:「等到我沒有肉身生命,我又有什麼患難呢?」不以肉體生命為貴重,這就高於貴重肉體生命了。由此就能說,至人的用心,從來不在意一特定的價值標準。

案:

小人要向外界證明自己的意見為絕對的真,他必須先向外界灌輸「世上有一絕對的特定的價值標準」。換言之,他隱匿「世上無一絕對的特定的價值標準」此一實事,謂之「匿情」。

小人要「匿情」,旨在捍衛自己的主觀見解,即自私,所謂「矜吝」。人何以會自私?蓋因人有肉身,跟他人他物區別開。倘若人失去生命,沒了肉身,自私就不復存在,遑論「匿情」。所以嵇康引「及吾無身,吾又何患?」

不過,這裡有一個問題。嵇康不是要人養生嗎?既然肉體生命的存在本身就令人自私,無身比有身更好,為何還要養生?又或者有無一種不衍生自私的肉體生命存在形式?

嵇康的回答是:有一種不衍生自私的肉體生命存在形式,而養生正是達到此一形式的唯一方法。養生之道無他,「無以生為貴」,特別是不要為保存肉體生命而堅持己見為世上唯一真理。

是故伊尹不惜賢於殷湯,故世濟而名顯;周旦不顧嫌而隱行,故假攝而化隆;夷吾不匿情於齊桓,故國霸而主尊。其用心豈為身而繫乎私哉!故《管子》曰:「君子行道,忘其為身。」斯言是矣!君子之行賢也,不察於有度而後行也;任心無邪,不議於善而後正也;顯情無措,不論於是而後為也。

白話翻譯:

所以伊尹不惜為成湯貢獻其賢德,終令世人獲救濟,個人名聲又能顯揚;周公旦不顧忌嫌疑而隱瞞踐祚行為,終暫時代行職權,令教化興隆;管夷吾不堅執己見而輔佐齊桓,齊國終於稱霸,主公得到尊重。他們的用心豈為保存自身而繫於私欲?所以《管子》說:「君子行大道,就忘記了為自身打算。」這話說得很正確呀!君子行使賢才,不去審察合不合乎尺度然後行動;任憑心之所安,沒有邪念,不去議論合不合乎善道然後端正;彰顯實情,不在意是非曲直,不議論於對不對然後作為。

案:

明代心學大師王陽明說:「無私心即是當理」、「若不從軀殼上起念,即堯舜萬鎰不為多,孔子九千鎰不為少」。不從軀殼上起念的無私,跟嵇康「其用心豈為身而繫乎私哉!」完全相同。二人不同僅在於:陽明視良知為天理,為一是非之心;嵇康則相信「心無措乎是非」,為一靈台心。

「不察於有度而後行」,故行為古怪;「不議於善而後正」,故行為邪僻;「不論於是而後為」,故行為有悖常理。

是故傲然忘賢,而賢與度會;忽然任心,而心與善遇;儻然無措,而事與是俱也。故論公私者,雖云志道存善,心無凶邪,無所懷而不匿者,不可謂無私;雖欲之伐善,情之違道,無所抱而不顯者,不可謂不公。

白話翻譯:

所以傲然忘記賢德,賢德與尺度冥冥中就能會合;忽然一閃念任憑此心,那心念冥冥中就能與善相遇;儻然一閃念沒有在意某一特定價值標準,行事冥冥中合乎正確。所以談論公與私的人,即使說自己志於道而心存良善,絲毫無半點凶邪,所有情感、欲望、看法、感受都加以隱匿,不能說是無私;雖有不善的意欲,違背大道的過份的情感,所有情感、欲望、看法、感受都公開展示讓人看見,不能說是不公。

案:

這裡嵇康其實已談論第二序 (second order) 的問題。第一序 (first order) 的問題是「人該有賢德 / 行善 / 做正確的事?」此處可有兩個答案:該或不該。第二序的問題卻不再考慮該或不該,而是思考「如何才最好地做到有賢德 / 行善 / 做正確的事?」此處涉及作用層次。

按嵇康所說,要具有真正的賢德,必須先傲然忘記賢德。要心與善合,必須先任此心自由而動,不予規範。要做事做得正確,必須先不在意某一特定價值標準。清一色採消減法 (negation),跟莊子一脈相承。《莊子》有「顏回坐忘」的故事:「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老子亦說:「為道日損」,嵇康見解實為對老莊的消化。

由於忘記賢德、任心而動、不在意某一特定價值標準才可成就真正的賢德、善和正確,「公」不能指涉聲稱自己善良、內裡隱藏情感想法的人,「私」亦不能指涉有惡意欲、情感激越、真情流露的人。

今執必公之理,以繩不公之情,使夫雖為善者,不離於有私;雖欲之伐善,不陷於不公。重其名而貴其心,則是非之情不得不顯矣。是非必顯,有善者無匿情之不是,有非者不加不公之大非。無不是則善莫不得,無大非則莫過其非,乃所以救其非也。非徒盡善,亦所以厲不善也。夫善以盡善,非以救非,而況乎以是非之至者,故善之與不善,物之至者也。若處二物之間,所往者必以公成而私敗。同用一器,而有成有敗。

白話翻譯:

現今執掌著必公的道理,以約束、限制不公的事情,使那些善的行為,不能脫離私心;那些有不善意欲的行為,不陷於不公。注重行為的命名而講究導致行為的心術,則正確與錯誤的實情不能不顯露。正確與錯誤的實情顯露,有善行的人就無須隱匿「世上無一絕對的特定的價值標準」此一事實以證明自己是善,有不善行為的人亦不會被扣上不公的帽子。沒隱匿「世上無一絕對的特定的價值標準」以證明自己是善,善不會不獲得。沒被扣上不公的帽子,那少許錯誤不輕易放過,正可救正該錯誤。不只盡善,也砥礪了不善。善用來盡善,錯誤用來借鑒並補救錯誤,更何況是憑藉最真確的正確與錯誤的實情來判斷。所以善的行為與不善的行為,只是擺在我們面前的物事。我們身處善與不善的十字路口,若按照「公」向前行,即取得成功;若按照「私」向前行,則注定失敗。此好比同用一種器具,而有成有敗。

案:

嵇康認為,世上無一特定的價值標準是絕對的,但這不表示世上行為無善、不善。如何判別世上行為是善或不善?取決於行動者之心術,用今人的說法,是對當事人作同情的了解。

只要從心術出發,許多看來善的行為其實都出自私心。相反,許多怪異荒誕的行為其實出自自然情感的流露。

本乎對當事人同情的了解,不以看來善的行為為公,不善的行為為不公。正確與錯誤的實情即能彰顯。

正確與錯誤的實情蕩滌俗世的價值標準,為善的人再不會堅持自己是對的,將自己私心一面埋藏;為不善的人不會被過份苛責不公,反而懂得反省,改過自新。換句話說,從行動者的心術出發,對行動者予以同情的了解,對為善及不善的人都有助益。

夫公私者,成敗之途而吉凶之門也。故物至而不移者寡,不至而在用者眾。若質乎中人之性,運乎在用之質,而棲心古烈,擬足公塗,值心而言,則言無不是;觸情而行,則事無不吉。於是乎同之所措者,乃非所措也;俗之所私者,乃非所私也。言不計乎得失而遇善,行不准乎是非而遇吉,豈公成私敗之數乎?夫如是也,又何措之有哉?

白話翻譯:

公與私,是達至成功、失敗的途徑,也是獲得吉凶的門檻。當人面臨抉擇,要做善或不善的行為,他們頗難本乎公私觀 (「云志道存善,心無凶邪,無所懷而不匿者,不可謂無私;雖欲之伐善,情之違道,無所抱而不顯者,不可謂不公」的公私觀)。當人不用面臨抉擇,他們較能本乎公私觀行事。如果根據中人之資質,踐行公私觀,且棲息心胸於古代先烈裡,踏足在公道上,聽從內心的呼聲發言,那麼發出的言說必定沒有不正確的;為事物的實情所觸動而行,那麼遇事必定沒有不吉利的。換言之,普羅大眾共同在意的,非真正值得在意;世俗所謂的私,也不是真正的私。言論無需計較得失即能遇上善,行為無需繩之於世俗的對錯即能遇上吉利,這難道不是公成而私敗的天數嗎?如果是這樣,又有什麼值得在意呢?

案:

嵇康認為,人能明白「云志道存善,心無凶邪,無所懷而不匿者,不可謂無私;雖欲之伐善,情之違道,無所抱而不顯者,不可謂不公」,再參考古聖先賢的經驗,隨心而行,根據事物的實際情況作出恰當反應,即可得成功、遇吉利。

坊間流傳的價值標準、輿論褒貶,根本不值得在意。俗世人譏之為自私者,實際也不一定自私。

嵇康的見解跟莊子「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有相似處。金庸撰《笑傲江湖》,獨孤九劍參考各門各派劍招,臨敵應戰時卻恪守一「活」字,按實際情況敵人劍招的去勢予以恰當的破解,隨意之所至而出劍。獨孤九劍的精神正是嵇康精神。

故里鳧顯盜,晉文愷悌;勃鞮號罪,忠立身存;繆賢吐釁,言納名稱;漸離告誠,一堂流涕。然數子皆以投命之禍,臨不測之機,表露心識,猶以安全;況乎君子無彼人之罪,而有其善乎?措善之情,亦甚其所病也。「唯病病,是以不病」,病而能療,亦賢於療矣。

白話翻譯:

所以里鳧顯露盜行,晉文公樂意善待;勃鞮嚎啕罪行,忠誠屹立而生命猶存;繆賢吐言挑釁,言論被採納而名聲著稱;漸離忠告誠懇,一堂流涕。此數人都冒著生命的禍難,面臨不能預測的時機,表露心胸的認識,猶得以安全,更何況君子無這些人的罪,而有他們的善呢?在意為善的情實,病情其實比那自然所患的毛病嚴重。「唯有疾病自癒,所以就沒有病」,疾病能夠自行療癒,比醫生治療好得多。

案:

此嵇康援引史例證明明白公私之辨、參考古聖先賢經驗、根據事物實際情況隨心作出恰當反應,即可得成功、遇吉利。

他批評儒門君子太過在意做人們認為善的行為,講人們認為善的說話,視之為一種病 (不過可自行療治,療治之方為嵇康提倡的法門)。

然事亦有似非而非非,類是而非是者,不可不察也。故變通之機,或有矜以至讓,貪以致廉,愚以成智,忍以濟仁。

白話翻譯:

然而事情也有好似錯誤卻並非錯誤,類似正確卻並非正確,不能不審察。所以變通的時機,或許有透過自矜以到達謙讓,有透過貪心以到達廉潔,愚昧以成就智慧,忍耐以救濟世人。

然矜吝之時,不可謂無廉,情 (「情」一作「猜」) 忍之形,不可謂無仁;此似非而非非者也。

白話翻譯:

自矜的時候,不能說沒有謙讓;貪心的時候,不能說沒有廉潔;愚昧的時候,不能說沒有智慧;忍耐的時候,不能說沒有感通之情。這就是看似錯誤卻並非錯誤的情形 (筆者按:此處疑有脫文,今本上文加以補充)。

或讒言似信,不可謂有誠;激盜似忠,不可謂無私,此類是而非是也。

白話翻譯:

或讒言講得言之鑿鑿,非常可信,卻不可稱為真誠;遮掩私情看似忠心,卻不能稱為無私,這類屬於看似正確而並非正確。

案:

太極裡,陰非全陰,而有陽存其中;陽非全陽,而有陰存其中。黑格爾指出,精神發展的每一個環節,都已包含下一個環節的生長潛質。新長成的環節會揚棄上一個環節。嵇康思想有辯證色彩,於此可見。

故乃論其用心,定其所趣;執其辭而准其理,察其情以尋其變。肆乎所始,名其所終。則夫行私之情,不得因乎似非而容其非;淑亮之心,不得蹈乎似是而負其是。故實是以暫非而後顯,實非以暫是而後明。公私交顯,則行私者無所冀,而淑亮者無所負矣。行私者無所冀,則思改其非;立功者無所忌,則行之無疑,此大治之道也。

白話翻譯:

所以要討論其用心,判定其趣向;手執其言辭而以道理繩准之,審察其中的情實來尋找箇中的變化。開始時肆無忌憚,終結後其行為即被定名。本乎一己之私而行的情實,不得因其看似錯誤就容忍那錯誤;淑清明亮的心,不得因其看似正確就當成是真的正確。所以,真實的正確以暫時的錯誤為相對然後顯示出來,真實的錯誤以暫時的正確為相對然後顯示起來。公私相互比較彰顯,本乎一己之私而行的人沒有所冀依,便會思考改正自己的錯誤;立功的人無所顧忌,便會毫無疑慮地行為,這就是大治的道理。

案:

此嵇康論大治之道。

如何做到天下大治?必須令自私的人改正自己的錯誤,廓然大公的人毫無疑慮地行為。

如何令自私的人改正自己的錯誤,廓然大公的人毫無疑慮地行為?必須把公私的真實情況和盤托出。

公 (是、正確) 必須透過暫時的私 (非、錯誤) 以顯出,私必須透過暫時的公以顯出。換言之,要將公私的真實情況呈現,必須把暫時的私看穿以見到公,把暫時的公看穿以見到私。

如何把暫時的私、暫時的公看穿?則需要「論其用心,定其所趣;執其辭而准其理,察其情以尋其變」。

我們可以表述如下:

「論其用心,定其所趣;執其辭而准其理,察其情以尋其變」

–> 不為暫時的公私所囿限

–> 公私的情實被揭示

–> 自私的人據公私觀改正自己的錯誤,廓然大公的人據公私觀毫無疑慮地行為

–> 天下大治

故主妾覆醴,以罪受戮;王陵庭爭,而陳平順旨。於是觀之,非似非非者乎!明君子之篤行,顯公私之所在,闔堂盈階莫不寓目而曰:「善人也!」然背顏退議而含私者,不復同耳!

白話翻譯:

所以主妾覆醴,以罪受戮;王陵庭爭,而陳平順旨。這樣看問題,錯誤就好似不是錯誤了!明白君子的篤實行為,彰顯公私之所在,滿堂滿階的人沒有不注目說:「善人啊!」迴避人前、退出討論且含有私利的人,就不能與君子同道了!

案:

嵇康給「君子」新定義。凡做到「論其用心,定其所趣;執其辭而准其理,察其情以尋其變」將公私實情和盤托出,那人就是「君子」。

抱隱而匿情不改者,誠神以喪於所惑,而體以溺於常名;心以制於所懾,而情有繫於所欲,咸自以為有是而莫賢乎己。未有功期之慘,駭心之禍,遂莫能收情以自反,棄名以任實。

白話翻譯:

抱有私心、隱匿「世上無一絕對的特定的價值標準」、死不悔改的人,其精神確實喪失於外部迷惑的東西上,而身體沉溺於世俗平庸的名譽裡;內心被外界東西所震懾、限制,而情感繫於所想望的人、事、物中,卻自以為正確,並覺得無人賢於自己。沒有至親離世的悲傷,內心驚恐的禍患,就不能收斂情欲以自我反省,拋棄名譽來隨順真實。

案:

此嵇康論「小人」。

「小人」有幾個特徵:

1. 精神喪失於外部迷惑的東西上;

2. 身體沉溺於世俗毀譽裡;

3. 內心被外界東西所震懾、限制;

4. 情感繫於所想望的人、事、物中;

5. 自以為正確,覺得無人賢於自己。

嵇康指出,只有至親離世、內心驚恐可提供契機給「小人」收斂情欲以自省,拋棄名譽來隨順真實。

乃心有是焉,匿之以私;志有善焉,措之為惡。不措所措,而措所不措,不求所以不措之理,而求所以為措之道。故明時為措而暗於措,是以不措以致為拙,措為工。唯懼隱之不微,唯患匿之不密。故有矜忤之容,以觀常人;矯飾之言,以要俗譽。謂永年良規,莫盛於茲;終日馳思,莫窺其外。故能成其私之體,而喪其自然之質也。

白話翻譯:

於是心裡有正確念頭,以私欲把它隱匿;志向有善的傾向,卻在意為惡。不在意所應該在意的,而在意所不應該在意的,不追求所以不在意的道理,而追求所以在意的道理。所以做著在意的行為而不明白什麼才真正值得在意,認為不在意以達至者為笨拙,在意以達至者為工巧。只害怕隱匿得不細微,只擔憂隱匿得不嚴密。所以就有驕矜違忤、自大而不順從的容貌,來觀察常人;矯揉造作的言語,博取庸俗名譽。所謂的傳統好規矩,沒有甚過這些;終日奔馳的思考,沒有窺探這些以外。所以能成就私的本體,卻喪失那自然的本質。

案:

嵇康續論「小人」。

「小人」之所以有驕矜自大的容貌、矯揉造作的言語,是因為他們以「私」隱匿心之「是」、以「為惡」(按照坊間認可的名教行事) 代替志之「善」(順心而行)。他們視不在意以達至者為笨拙,在意以達至者為工巧。只害怕隱匿得不細微,只擔憂隱匿得不嚴密。觀念的錯誤,成就「小人」的「私」,驕矜自大的容貌、矯揉造作的言語乃喪失自然本質的外顯特徵。

不過,謂「永年良規」等於驕矜自大的容貌、矯揉造作的言語,雖有老子「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的影子,卻未免忽略了名教的根源是人天生的真情實感,孔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於是隱匿之情,必存乎心;偽怠之機,必形乎事。若是,則是非之議既明,賞罰之實又篤。不知冒陰之可以無景,而患景之不匿;不知無措之可以無患,而患措之不巧,豈不哀哉!

白話翻譯:

於是隱匿的實情,必然存在於心術中;虛偽怠墮的幾微,必然形著於事上。如果是這樣,則正確與錯誤的議論馬上明白,賞賜與懲罰的實情也會深厚。不知道蒙冒的陰暗裡可以沒有景色,卻憂患景色沒有隱匿;不知道不在意可以沒有憂患,卻憂患在意得不巧妙,難道不是悲哀嗎?

案:

判別一個人孰公孰私,必須從其心術及行事中著手,細味審察,離此別無他途。

又作為主觀能動者 (agent),人該致力於順心隨意,心無所措,而非汲汲於符合大眾的期望,外界的價值準則。

是以申侯苟順,取棄楚恭;宰嚭耽私,卒享其禍。由是言之,未有抱隱顧私 (一說「抱偽懷奸」) 而身立清世,匿非藏情而信著明君者也。是以君子既有其質,又觀其鑒。貴夫亮達,希而存之;惡夫矜吝,棄而遠之。所措一非,而內愧乎神;賤隱一闕,而外慚其形。言無苟諱,而行無苟隱。不以愛之而苟善,不以惡之而苟非。心無所矜,而情無所繫,體清神正,而是非允當。忠感明天子,而信篤乎萬民;寄胸懷於八荒,垂坦蕩以永日。斯非賢人君子高行之美異者乎!

白話翻譯:

所以申侯姑且遷就私情,得不到楚人恭維;太宰伯嚭沉溺於個人的財欲和色欲,卒之受禍。由此說來,未有一心隱瞞、自私成性的人能立身清白,未有隱匿過錯、埋藏真情的人能為明君所信用。君子既有那自然的本質,又觀察古聖先賢的事例以作借鑒。以體亮心達為貴,細心保存之;以自大傲慢為惡,捨棄而遠離之。心裡僅在意一種錯誤:內對自身之精神有愧疚,稍有隱匿,即顯露慚愧於外貌及身體動作上。言論沒有絲毫忌諱,行為沒有絲毫隱匿。不因為大眾喜愛他就做大眾認同的行為,不因為大眾厭惡他就做大眾反對的行為。心中沒有己見要堅持,放下自大,而情欲亦不繫於外物,體氣清爽而精神中正,即能做到判別正確與錯誤公允恰當。判別正確與錯誤公允恰當,既能展現出忠誠以感動英明天子,又可為萬民所篤信;寄托胸懷於八荒,彰顯坦蕩以致永遠。這些不就是賢人君子崇高德行之美嗎?其不是不同於常人嗎?

案:

I. 君子

心 (上升之幾)

–> 保存自然本質,觀察前人事例以借鑒,避免自大

–> 言論無絲毫忌諱,行為無絲毫隱匿,特立獨行

–> 心無所矜,情無所繫,體清神正,是非允當

–> 感明天子,信篤萬民

II. 小人

心 (下墮之幾)

–> 一心隱瞞、自私成性、隱匿過錯、埋藏真情

–> 自大傲慢,以取悅他人為貴,矯情虛偽

–> 失人心,惹禍患 (事例:申侯、伯嚭)

或問曰:「第五倫有私乎哉?曰:『昔吾兄子有疾,吾一夕十往省,而反寐自安;吾子有疾,終朝不往視,而通夜不得眠。』若是,可謂私乎非私也?」答曰:「是非也。非私也。夫私以不言為名,公以盡言為稱,善以無名為體,非以有措為負。今第五倫顯情,是無私也;矜往不眠,是有非也。無私而有非者,無措之志也。夫言無措者,不齊於必盡也;言多吝者,不具於不言而已。故多吝有非,無措有是。然無措之所以有是,以志無所尚,心無所欲,達乎大道之情,動以自然,則無道以至非也。抱一而無措,而無私無非,兼有二義,乃為絕美耳。若非而能言者,是賢於不言之私,非無情,以非之大者也。今第五倫有非而能顯,不可謂不公也;所顯是非,不可謂有措也;有非而謂私,不可謂不惑公私之理也。」

白話翻譯:

有人問道:「第五倫有私心嗎?說:『昔日我兄長的兒子有疾病,我一夜十次前往省問,就回家睡得安穩;我兒子有疾病,一日都沒有去看望,就通夜不能安眠。』如果是這樣,能說其有私心抑或沒有私心?」回答說:「這是錯誤,不是私心。私心以不說出為內涵,廓然大公以所有東西都說出來界定,正確以不在意外間的毀譽為本體,錯誤以有所在意為基礎。如今,第五倫把自身的感情直接顯露,這完全無私心。自矜而不去前往探望兒子,因而失眠,這是太過在意外間的毀譽,屬於有錯誤。無私心而有錯誤,這正是無所在意之志。無所在意,非指個個行為都盡了自己責任,個個行為都相同一致。小氣介懷,必從言說中彰顯出來。小氣介懷是錯誤的,無所在意是正確的。無所在意之所以正確,是因為意向無所崇尚,內心無外物想欲求,通達大道的情實,行動本乎自然,那就無渠道以至錯誤。懷抱「一」(大道) 而無所用心、在意,無私心無錯誤,兼有二者,此乃絕對之美德。如果有錯誤而能講出口,此比不講出口的私心為賢,後者錯在不表露真情,不表露真情是最大的錯誤。現在第五倫有錯誤卻能顯露,不能說是不公;所顯露的正確與錯誤,不能說是有所在意;因其有錯誤而說是私,不能說不是迷惑了公與私的道理。

案:

此處駁斥東漢司空第五倫是行「私」。

嵇康先把「公私」、「是非」劃開。「公私」由將不將內心感受和事實講出口界定。「是非」由在不在意外界稱讚及詆譭界定。

第五倫如實講出自己所為,在嵇康看來,不是不公,不是「私」。可是,他的確在意外人如何看自己,由這個角度看,他是有「非」,所謂「無私而有非」。

雖然有「非」,但這個「非」能顯出「是」,加上第五倫用言語把「非」說出,此比無私無非尚不及,卻較不言之私好得多。

夾硬以第五倫有「非」而謂他是「私」,嵇康覺得這是搞亂了公與私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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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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