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有用?無用?
一個人能不能體會、實踐「生活美學」,是取決於身心的閒適與否,以及從小扎根的美感教育。
以臺北與臺南這兩座今昔首善之都為例,臺北城時尚且步調快速,以經濟發展為重心,但是市民行色匆忙,假日時心有餘卻力不足,無法閑賞生活裡細緻的美好,慢慢的,就需要強烈的聲光顏色才能鎮壓疲倦感了。"
而臺南和臺北體質上頗相類,同樣是處處古蹟與舊時榮耀的老城,但是少了與世崢嶸之心,平日裡,不難見到人們悠閒度日的景象,或許是一個義大利麵館老闆,在店門口悠哉地洗起復刻版偉士牌機車,這個時候他周遭的石板路陽光洩了一地,不遠的老廟門前幾盆中國水仙香味隨風傳送過來⋯⋯在臺灣,大部分人卻是嚮往臺北生活的。
實踐生活美學
長久以來,我們忽略了藝術教育,除了那些有藝術天分的孩子,可以選擇進入專門學校,接觸更深更廣的相關課程;對其他的一般學生來說,藝術課程往往是聊備一格,甚至常被挪用來上考試要科。
如此一來,人民的審美素養與精神境界都難以提升,加上民心趨向追求財富,學生進了大學,最想問學校和老師的,可能是修這門課、拿這學位「有什麼用?」倘若他日不能謀得好職位與財富,就算能夠日日在陽光傾瀉的石板上洗摩托車又有何用?
所以許多人長大以後,沒有可供依靠的信仰或者有助於轉移心情的嗜好,也沒有培養欣賞、營造生活之美的能力,因而不免在精神困厄之時,走向傷人害己的絕路,或者閉門於人群之外!這些現象令許多有心之士深感憂慮,例如蔣勳註1。
不可諱言,想要創造與體會「生活之美」,除了需要智慧的累積,還需要良師,否則許多人終其一生,恐怕食物就是食物,衣服就是衣服,建築只是避風躲雨之處,沒有值得探究的地方。
蔣勳,這位集詩人、作家、畫家、藝評家等等頭銜於一身的美學大師,為近幾年的臺灣帶來了一陣細細溫柔的薰風。他以文字和聲音敘述,說古典小說,說藝術品鑑賞,說社會道德文化,也說最親近你我的「生活」。
享受孤獨,面對自我
蔣勳在《孤獨六講》裡,提到對生命、社會、文化的美感,是從「群體」與「個體」講起的。對於奉行儒道、重視和群的華人社會而言,「孤獨」這個詞是可鄙的,華人講究的是「中庸」與「平衡」,什麼事情都有正確的導向,連生死也是,所以活著要「立功、立德、立言」,死時才能「重於泰山」。
像六朝阮籍那樣縱酒狂嘯的異行,或者如晚明李卓吾敢於說情欲的人,在中國古代社會只是極少數。一直到了五四運動以後,「個人」才得以彰顯,「孤獨」才值得書寫。
但是隨著都市文化與科技文明的發展,現代人的心靈卻愈來愈乾涸,淹沒在大量資訊和過長的工時裡,無法沉澱下來,好好面對自己,審視外在,這種「孤獨」是空洞而蒼白的,首先表現出來的症狀,是對生活失去了經營的振奮感。
不可否認的,人想要活著,就得先顧好衣食溫飽,往往等到生活過得去了,才能開始想到「美」──然而,「美」偏偏是人在紅塵俗世中打滾時,不可或缺的喘息出口。譬如一個出身貧困的少年,窮其畢生之力白手起家,在中晚年成為富翁,但生活裡卻沒有「美」的滋潤,只有金錢,則不僅人生境界難以提升,事業格局也無法真正做大。
朱光潛在《談美》一書,對「美」有明確的說明:「美感的世界純粹是意象世界,超乎利害關係而獨立。在創造或是欣賞藝術時,人都是從有利害關係的實用世界搬家到絕無利害關係的理想世界裡去。」生命裡缺乏「無所為而為」的美感企求,凡事講求目的與實用,不能「免俗」,就容易成為乏味之人。
因此,蔣勳對於生活美學的討論,便是由「免俗」展開。所謂「生活美學」,就是如何「免俗」的態度,是一種從普遍性、流行性觀念跳脫開來的思考方向,例如針對「米其林餐廳」、「名牌服飾」、「豪宅」、「進口名車」受到世人崇尚的意義,再作深層思考,然後將這些反思實踐在日常生活裡的食衣住行,進而陶冶性情,找到適合自己的節奏,懂得享受生活的樂趣。
天地有大美
《天地有大美》是蔣勳在「IC 之音」主持廣播節目《美的沉思》時的文字整理,書名引用自莊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註2的句子。本書便是蔣勳對生活美學的種種體會,以親切的語言娓娓道來,每每總能勾起讀者心中的悸動,往日不經心間忽略的生活之美,突然從記憶深處閃現。
「IC 之音」是專為竹科人設立的電臺,面對引領臺灣科技與經濟的竹科,蔣勳講生活美學便有了特殊意義,除了抒發自己對生活之美的感發,也希望拋磚引玉,啟發聽眾多作生活中的觀察與思考。《天地有大美》談的是生活,因此大略分為「食」、「衣」、「住」、「行」四方面來說。因蔣勳早年負笈法國求學,對歐洲生活熟稔,故而書中不乏西方人角度的見解;此外,他亦精通中國的古典文史,尤其是老莊哲理,再加上對臺灣社會的深刻觀察,多方融合之下,蔣勳面對生活哲學的領悟,以及對生活美學的闡述,往往能有獨到的見解。
民以食為天,家常食物為美
人生於世,腹中飢渴難耐時,如果不是特異於常人,恐怕當下是沒有什麼思考能力的,再者華人對於吃本來執著,因此《天地有大美》首先討論「食之美」。
蔣勳認為「匆匆忙忙吃一頓飯的你,不會去愛你的生活;可是如果這樣去準備、去享用一頓飯,你會愛你的生活,因為你覺得你為生活花過時間、花過心血,你為它準備過。」最動人的飲膳,並非高級餐廳的豪華大餐,而是細心為家人烹調的食物、耐心為自己燉煮的一道好湯,或者大街小弄裡滋味鮮美的家鄉小吃,這些家常食物才應是生活裡的一大主角。
在華貴的餐廳裡,食客經常帶著緊張感,無法放鬆享受食物;但是在庶民食攤上,卻有大飲大嚼的自在感。例如晚餐時間,你信步來到熟悉的小小食鋪,幫忙的歐巴桑把熱食一擺,順口說起跟你買了同一件羽絨衣,可是顏色太漂亮捨不得穿⋯⋯,邊聊邊吃時,驀然有個念頭浮起:如果有一天離開這個城市,這店這人可能會讓你想念不已⋯⋯
穿著品味,透露個性與喜好
飲食帶給人的感發頗多,衣服也是,所謂「飽暖思淫慾也」,這「淫慾」並不單指情色之思,而是說明吃飽穿暖是人的基本需求,滿足後才有氣力去思考其他逸樂之事。
蔣勳說起穿著這件事情,認為比飲食更能展現自己,你喜歡什麼樣的食物,不明說無人知,但是衣服不同,幾乎可以讓人一望便知你的個性與喜好,因此,怎麼能輕忽穿著呢?
服飾是身體的記憶,也是文化的表現,溫帶與熱帶人民對穿著的思考不同,歐洲人與亞洲人體態不同,服飾設計與搭配也有根本上的差異。假如我們一味迷信歐洲名牌,忽略了東方人下半身比例較西方人短的事實,不加思考地穿上強調下半身長度的服裝,就無法合宜展現身體之美。
蔣勳認為專屬於個人風格的獨特打扮,其實頗花心思,最好是還能放入感情,像他對待幾件純棉白襯衫,細心呵護的程度有如愛人,而幾雙陳年舊鞋也因為充滿回憶而捨不得丟。反觀時下流行服飾,因為款式更新速度極快又便宜,無形中也增加了購買與拋棄的速度,形成一種無情又不環保的穿衣文化,相較之下,與其買十件速買速拋的廉價成衣,倒不如精挑細選一件質料好又適合你的經典款耐穿服飾。
住與行,身心靈的平衡
最後的「住」與「行」兩部分,蔣勳同樣帶有深切的情感,以及對現代文明的省思。他憶起甫自法國返臺時,在一家雜誌社工作,社長慷慨租借公司樓上的公寓,雖然上班方便,但因為無法區隔工作與私人場域,因此經常加班,不能好好放鬆。
可知住跟行這兩樣生活要事,牽涉到身體與心靈的平衡,更需要好好安排。於是他離開臺北,到八里定居。每天工作結束後,便搭渡船回到居所,八里遠離塵囂,落地窗下流過一條河,水天一色無處不美;每當欣賞著渡船划過夕陽或黑夜星空,總能讓繁忙的心思能暫時沉澱,勻出清明的思考空間。
美要用心,非昂貴的價值
蔣勳講述用語平淡雋永,易懂也動人心弦,透過他的文字筆錄,讀者當會想起生命裡許多悸動的時刻。例如在連假時,預訂了老屋重新裝潢的旅社,網路照片看來十分雅趣,卻左彎右拐怎麼也找不到旅社,夾帶著都市人的氣焰,開始罵起老城裡沒捷運、沒地標,急得冒汗時終於問到路,小巷裡竟別有洞天:傳統木炭店、古老的土地公廟,還有磚面小路長著細青苔⋯⋯。打開寓所窗戶,一棵高大老邁的大葉山欖安然立於窗外,略為頹圮的紅瓦厝上,小貓睡得很香。這時大半日舟車勞頓的怨言,都被這靜謐的窗景消磨殆盡,所以你也明白了「慢行」和「閑居」的意義了。
蔣勳對生活中「美」的陳述,反覆出現的概念是──「美」不需要太昂貴的價值,而是需要「用心」,如果執著追求昂貴的美器美物,到頭來容易陷入徒具外表卻缺乏內涵的空虛之境。
蔣勳曾提及某次帶母親去參觀博物館裡的古董瓷器,小小杯子拍賣要價三千萬,沒想到母親說外婆曾有一整櫃相似的,心情不好時便摔兩個洩憤!在那一刻,蔣勳發現美麗的物品畢竟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它的美只需要你在活著的當下多用心欣賞即可,原來「美」的真正價值就在方寸之間。
這番「心嚮美」的頓悟,便是蔣勳反覆陳述的「生活美學」。或許我們缺乏養成藝術鑑賞能力的訓練,但試著讓自己的生活步調放慢一點,多用心看世界一點,思考角度擴展一點,找到身體與心靈最舒服的平衡點,心境一改時,那破木桌上老陶罐裡的一把枯黃樹果,這等尋常靜物,襯著晨曦裡金閃閃的細塵,竟也能美得讓人看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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