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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3/11 01:02:21瀏覽244|回應0|推薦2 | |
火來緊走,外公。 今天是民國九十二年七月十日,時間是凌晨五點,我趁著幽微的天光沿著高速公路往南急駛,如一奔馳的小豹,想要奔回母豹的所在。 朝霞是天神手裡的一把火,發出神聖霏紅的霞光,為我劃破黑暗,讓我在霞光的護送裡出發,前往豐原﹣我的外公家,護送他老人家走完他人生最後的旅程。
握著方向盤,我的心不在眼前的車道,卻在遠方的靈堂。 我想著先前收到的粉紅色訃聞,想著我的外公。 外公是民國元年出生的,當他三個禮拜前因感冒引發肺炎以九十二歲的高齡過世,發給大家的訃聞是代表喜喪的粉紅色封面。 我實在沒有辦法把粉紅色跟外公聯想在一起,因為在我的記憶裡,外公一直是一個白色的身影。 早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可能是兩歲,可能是三歲,我一直記得我的外公是一個理著小平頭的白髮老農,長年穿著一件白色汗衫。 從稻埕裡頭往外望去,外公遠遠在稻田裡面耕作的身影,映在中台灣刺眼的陽光裡,總是一片白。
那白色的身影是我們五個兄弟姊妹最喜歡的身影。 每每只要外公來訪,那夜我們五個外孫總是吵著擠著要跟外公一起睡。 因為我是老么,所以總是能享有睡在外公右側懷抱的權利。 記得那時我總是要不停搓摸著外公冰冰涼涼的耳垂,不涼了再換一邊,並且嗅聞著外公身上獨特的氣味,才能緩緩安心的入睡。 那是種什麼樣的氣味? 我那時太小無法分辨,現在想來應該是老年人特有的一種體味混合著長年巡走田園、長年風吹日曬所薰染的泥土草味,讓我仿如躺在田野,感受大地的溫厚氣味。
記憶中的外公從未發怒,不出惡言,他總是誠懇地笑著聽著,樸拙的就像每一個在稻田旁邊對你頷首微笑的老農夫。 外公不穿鞋,總是赤著一雙腳,踏遍稻田,踏遍菜園,總是站在田埂用慈祥關愛的眼神注視著我們這群從城市回外公家度假的外孫。
還記得專科一年級那年暑假,我一個人躲在陰涼的絲瓜棚下,腳底踩著清涼的溝水,帶著一本書、一個蘋果,享受一個夏日午後的悠閒。 那個假期裡最令我難忘的記憶總是:我在瓜棚下看書看累了,抬頭看見外公頃長身影仍然在田裡鋤草的情景。 那個畫面讓我分外安心,彷彿只要看到外公頃長的身影,我就可以安心的做我的事情。 是啊,一直以來,只要能夠待在外公身邊,我總是特別安心。
我是什麼時候開始依戀起外公頃長的身影,並引以為讓我安心的憑藉? 我慢慢的回想,慢慢想起那年。 那年我五歲,父親包攬工程生意失敗,欠了很多錢。 為了還債全家只得住在工寮裡,以父親做工、母親炊煮搌下的微薄工資,換取三餐飽飯以及債主不來討債的安寧。 父母親為了克服貧瘠的生活,已經把自己勞苦成兩頭牛。 焦頭爛額的兩人根本沒有餘力照顧五個小孩,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只得把那時還沒有辦法幫忙在工地做事的三哥、四姐、以及我這個小妹留在外公家過年。 那是我第一次過年父母不在身邊,也是我記憶當中最悲慘的一個春節。
一大早在連串炮竹聲中興奮的起床,我趕緊衝到外頭大稻埕拜天公,因為我以為拜完天公之後,大舅就會如往年一樣,騎著三輪車載我們這一大群小孩一起到豐原街上遊玩。 記憶裡的豐原街上是每個孩子的樂園,裡頭有著許多玩不完的豐富寶藏。 然而當我拜完天公興高采烈的想要爬上三輪車,卻聽見嬸嬸說人太多了坐不下的冰冷聲音,硬是被嬸嬸從車上抱了下來。
我以眼神求告著大舅,大舅只是不忍的把頭瞥開;我以淚眼求告著嬸嬸,嬸嬸只是用冷峻的眼神轟了我滿頭。 三輪車終於踏著緩慢的步伐,載著四個表兄姊妹走了。 留下當時九歲的姐姐及十一歲的三哥含著眼淚挺著倔強,不停的安慰我說,沒關係,哥哥姐姐帶妳去玩。 哭個不停的我仍然不依,因為年幼的我實在不懂為什麼我們不能去? 明明還有那麼多空位? 我不停哭叫著、掙扎著,終於掙脫了兄姐緊緊抓住我的手。 我一路在後快步追趕著已經遠去的三輪車,一路追趕著我不願意承認那已經受傷的自尊心。
然而,步伐碎小的我怎麼追得上那已經騎得老遠的三輪車? 從未領會過人事冷暖的我又怎麼拒絕現實的殘酷狠狠打在我年幼的心頭? 我一直不停哭著、叫著、頓首著……。 忽然有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地抱起我,那是外公,他把我放在他的肩頭,他輕聲地對我說:阿妹仔不要哭了,阿公帶妳去柑阿店買糖果。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橘紅金柑糖的滋味,那是我這生第一次把現實的殘酷跟阿公的溫情一起融在口中。 那個甜蜜略帶酸楚的滋味是一種安心,讓我知道無論世事如何,總會有一雙溫暖的手,把我緊緊擁在懷中。
豐原到了,我駛進那條我早已經不認識的窄巷,記憶中故鄉的土塊厝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透天洋房;記憶中那個總是揮著手歡迎我們的白色身影也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在靈堂裡對我微笑的遺照。 我靜靜走到靈堂面前,雙手合十,靜靜凝視著外公。 我感到外公彷彿還沒走,還在那兒等我們,等我們來對他說聲:阿公你好走。
我回想起昨晚我跟我兩個孩子的對話。 我說我明天要送我的阿公去天堂,所以不能送他們去上學了。 大兒子抬起天真的臉龐問我:媽媽要怎麼送阿祖去天堂? 是開車送嗎? 我不知道怎麼說,只能說:對啊,媽媽要開車送阿祖! 小兒子又問:媽媽的車子會飛嗎? 不然怎麼送阿祖去天堂? 我無語,只能說:對啊,媽媽的車子會飛。 然後草草打發他們趕快去睡覺。
此刻我多麼希望我的車子真的會飛,能讓我載著外公飛到任何他的靈魂想要安歇的地方。 因為我那自小即以農耕為生活全部重心及目的的外公,已經辛苦耕種了八、九十年這麼久;我那自外婆過世後終生未再娶的外公,也已經孤單了三十七年這麼久。 如今,他終於可以休息了,終於可以到天堂尋回他失落多年的伴侶了。 如果我能,我當然要送外公到一個水草豐美的地方,讓他的靈魂與外婆的靈魂一起輕鬆地悠遊。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外公的訃聞是粉紅色的,因為死亡對於辛苦了這麼久的靈魂來說,是一項喜訊,也是一項功勳。
大舅、嬸嬸、還有很多認得的、不認得的親戚都來了,他們全都哭紅了眼。 我望見歲月在這些親戚臉上不約而同寫下了蒼老的痕跡,忽然一陣激動。 那所有好的、不好的記憶,在死亡這個和事佬面前,都已經變得那麼無所謂。 今日我們再度齊聚,只是因為我們曾經有幸與這麼一個慈祥淳樸的老農夫,有過這麼一段焞美的情緣。 我開始相信不論是冷是暖的記憶,都會在外公溫柔的眼光裡,散成天邊的一大片流雲。
家祭開始,我披著白麻跪在外公靈前,聽著司儀以莊嚴的語調吟詠著外公從此駕鶴西歸、金童玉女來迎的祭辭,我彷彿看見外公淡淡微笑著的臉,不禁淚流滿面。 我跪敬外公三杯水酒,深深的三叩首,血緣親恩如果能以這水酒這叩首以為報答,那麼,我願意日夜為外公斟酒、向外公叩首。 我在心裡對外公說:外公您辛苦了,請您不用掛礙、安心地走,因為您的後代已經如您所願:各自成家,開枝散葉。 如蘑菇飄散完孢子,您已經完成您所應作的傳宗接代工作,如今您可以安息了。
在我淚眼婆娑裡,隨後的公祭也在哀樂的奏鳴裡完成,這場簡單哀榮的葬禮只剩下將外公移靈至火葬場的最後程序。 我走進屋裡看著外公的棺柩靜靜的停在那裡,忽然有點不能相信:怎麼是這麼小的棺木? 記憶中的外公,明明是夕陽下如巨人般頃長的身影!
我透過披在我頭上,橫亙在生與死中間的白麻布,望著那正在照片裡對著我微笑酷似母親的臉龐。 我開始在淚眼裡追想:那個頃長的身影是怎樣堅強的帶回迷路在豐原街頭正在派出所前哭泣的五歲外孫女?…… 我終於想起來那天外公是怎麼樣牽著我的手,帶著我走過那長長的街頭,走過那長長的夕陽,走過那長長的竹林,讓我這個原本充滿無助與傷心的小女孩重新找回無限安心地回到家裡。……
葬儀社的人在封棺了,母親要我跟姐姐避到房間裡。 我走進外公生前住的房間,看著他的遺物以農會的麻袋裝了一袋又一袋,雜亂地堆置在房間的正中央。 我看見外公的扶步器旁有一雙雨鞋,那是外公年老以後巡迴田水時所穿的雨鞋;我看見其中一個麻布袋裡露出一截草蓆,那是陪伴外公獨褟成眠多年、外公一直不忍丟棄的節儉。
我拉開窗簾,想要知道外公生前躺在床上從窗戶裡面望出去看到的是什麼風景,陽光驟然自窗外斜斜射進我含淚的眼底。 如我所想:眼前所見,正是記憶裡外公終生巡守的那片稻田、正是童年裡讓我安心遊玩安心午睡的身影正在那片稻田裡來回。 我站在窗口感受到一陣清風正從稻田旁邊的竹林吹來,在溽暑的豐原,那煦煦吹在我臉龐的涼風,是外公對我慈愛的離別。
臨上遊覽車前,我特意走到外公屋後的稻田,想要用外公的眼睛再看一眼那片他花了一生耕耘、收成、養兒育女、思念外婆的稻田。 記憶裡清澈的水溝,在耀眼的陽光下,已是那般渾濁。 我忽然明白歲月不饒的不只是人,還有田水,還有記憶。
放眼望去,記憶裡那遠遠挺立在田埂盡頭的柑阿店已經不見了,就好像我最親愛的外公,拖著夕陽下頃長的白色身影,消失在那已經不再是田疇、轉而變成工廠的歲月。 我忽然好想向上天祈求:如果時間一定要帶走什麼,那麼,可不可以容我把我童年美好的記憶壓在重重的電話本裡,如童年時我壓下的那朵扶桑花,在這麼多年以後,仍然可以保留。
我坐上遊覽車,跟著外公的靈車前往火葬場,那個外公生命最後的驛站。 我看見一路金黃的稻田,驀地想起外公窗外的那片稻田已經收割完畢。 我覺得了深深的感激,感激上天對外公的疼憐,既然田裡的稻穗已經收割完畢,再沒有什麼掛礙可以讓外公邁不出去。
火葬場的祭拜處擠滿了祭拜的人群,我看著表哥的小孩捧著外公的遺照走進靈堂,彷彿又看見外公牽著我的手走過長長窄窄的田埂,到柑阿店買金柑糖。 我拈著香,心裡鳴生無限的尊敬與安慰,這個將一生奉獻給家庭、奉獻給大地的老人,終於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可以卸下他肩上常年不放的鋤頭。
我們在法師的引領下來到火化處,我注視著那個金黃色鑲崁著蓮花的小小棺木,懷想著裡頭躺著的是如大地般殷實巨大的身影。 想到我們與外公從此天人永訣,不禁哽咽。 法師交代我們:等會兒火來了趕緊走! 我忍不住一陣悲淒,在心裡默默的對已長眠在棺木裡的外公喊叫著:躺在棺木裡的阿公啊,火來你一定要趕緊走啊,不要讓那無情的大火燒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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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