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26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這是初唐文學家駱賓王的名詩。唐朝是詩的國度，唐詩之多且盛，正如天上之繁星、恆河之沙粒。如果，李白、王維的詩是極端的出世拔俗，那麼這首詩，便是一首極端的入世，也是政治意味很濃的詩。

駱賓王七歲時，便寫下一首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人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句話套在駱賓王身上可不合適。他的文學天分高到甚麼程度呢？我們翻開《古文觀止》，裡面有一篇〈為徐敬業討武曌檄〉，便是出自他的手筆。這篇文章，氣勢磅礡，事昭而理明，氣盛而詞決，可說是上品之文。

武曌是誰？就是武則天。駱賓王當時當了革命黨，要革武則天的命。他寫的這一篇起義的檄文，竟然收入古文觀止，千年之後讀來，我們依舊是幽然神往。

《新唐書》記載武則天一讀，只是嘻笑（可見武則天的自信），讀到「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時，便嚴肅的問：「這是誰寫的？」人家說是駱賓王寫的。武則天竟然說：「宰相怎麼可以失去這個人才？」（可見武則天的肚量）

駱賓王的這篇檄文，的確表現出過人的文才與見地，連武則天都佩服。晚年時，他行蹤成迷，據說是出世修煉去了。傳說，唐朝大詩人宋之問經過錢塘靈隱寺，遇見一位老和尚，就是晚年時的駱賓王。

當時，宋之問乘著夜月，行吟長廊之下，脫口兩句「鷲嶺鬱岧嶢，龍宮隱寂寥」，便無下句。那位燃燈坐禪的老和尚問：「年輕人，你不睡覺，在這裡吟詩，看起來很苦惱，這是為甚麼啊？」

宋之問回答，我想題這座寺，文思卻不來，所以苦啊！老僧笑，便說道：「何不道『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這兩句一出，宋之問接著「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雲薄霜初下，冰輕葉為凋。待入天台寺，看余渡石橋。」

駱賓王這兩句，剛好是全詩的警策與活眼。

駱賓王就是這麼一位詩人，這首〈在獄詠蟬〉是他早年坐牢時，在監獄裡的一首自喻之詩。

我們注意，唐詩很講究對仗。例如，前面說過的「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就是很美的對仗。

這首〈在獄詠蟬〉幾乎是由完美的對仗組成：西陸對南冠、玄鬢影對白頭吟、露重對風多、飛難進對響易沉、高潔對予心。

其次，這首詩經由這些對仗，無形中作者和蟬便巧妙的連結了起來，這是一種很高明的比喻手法。

回到詩本身來看：西陸是甚麼？南冠又是甚麼？西陸對南冠妙在哪裡？其實，受到時代的影響，我們讀唐詩便不能不在這些古文化中下功夫。

西陸是天上的某個星宿（昂宿），就好像是西方天文學中說的星座，日行西陸時，正好是秋天。「西陸蟬聲唱」就是秋蟬的叫聲。南冠呢？駱賓王是浙江人，也就是南方人。他在北方坐牢，所以說自己「南冠客思深」。

好了！秋蟬的叫聲是甚麼感覺呢？秋蟬基本上是長日將盡了，再唱也沒幾天了，冬天就要到了。駱賓王在獄裡聽見秋蟬鳴叫，想起自己身陷牢裡，由不得自己，客思被蟬聲觸動了。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這兩句，不僅文字上對仗工整，連意境上也形成精妙的對仗。十個字而已，所傳達的內涵多豐富啊！這正是中國文學，尤其是唐詩的偉大之處。

接下來，駱賓王便寫到了秋蟬和自己了。玄鬢是甚麼意思？玄是指黑色，「玄鬢影」比喻秋蟬的影子如黑色的鬢角。

駱賓王蹲在牢裡，只能聽見秋蟬的叫聲；只能看見秋蟬的影子。自己經歷不幸與苦難，頭髮已經白了，這種心情下，他把秋蟬的影子比喻成黑色的鬢角，把蟬聲的鳴唱，理解成「來對白頭吟」。

駱賓王當時的自憐，甚至連秋蟬的影子與鳴唱，都感到「不堪」，也就是承受不起。可見，文學天才駱賓王竟然對秋蟬起到如此的感覺，也可見當時他的確是十分孤單的。
千古以來，孤單者不乏其人；而孤單者能對秋蟬賦詩明志，傳之千古者，又有幾人？

秋蟬來日無多；自己的頭髮卻也白了。駱賓王想不想見一見秋蟬呢？他只用「露重飛難進」來表示而已。這幾個字正好也傳達了獄裡環境的惡劣，露水濕氣極重，想必駱賓王的身體承受著。可是，他的心更承受著那種寂寞、冤枉與無奈。「風多響易沉」不僅是與前句對仗，似乎讀者也與駱賓王一樣，聽見風聲、感受秋之露水。蟬聲的鳴叫，一聲聲都進到了牢底了。

最後兩句，駱賓王就好像是千古以來以詩明志的文人。駱賓王似乎要化身為秋蟬，藉由秋蟬之口，表明自己的心志。

蟬者，餐風隱露，其行高潔；秋蟬者，旦夕將死，其言也善；秋蟬之聲者，高潔之聲，亦駱賓王之聲也。

唐詩是豐富的瑰寶，內容包羅萬象。這首詩其文學之手法的確是上上之品。這首詩產於武后當政的大唐朝，經由蘅塘退士選入《唐詩三百首》，流傳更廣，遺風更為深遠。

這首詩，彷彿是秋蟬的歌聲。經由這首〈在獄詠蟬〉，我們看到了駱賓王的心靈世界。「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這十個字，不僅是秋蟬的鳴叫聲、駱賓王的心聲，應該可以算做是千古以來，無辜者在監獄裡的共同歌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