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過世後，母親一方面自責，再方面極度不適應，講出來的話都悲觀與消極。譬如想安樂死啦，覺得活著了無生趣之類的。我可以明白，卻也無能為力。我勸她養條狗，她又不要。我可以體會她的無聊與焦躁。

然後，她脖子長出一個囊腫。不會痛，也沒有繼續長大，摸起來水水的，醫生說是良性的。考慮她的年紀，建議沒有惡化或不適，就不要動刀。我帶她去看中醫，這招有效，漸漸化開。醫生說她是氣鬱，當然還有夾雜其他問題。年紀一大，問題都不小。我媽媽還能生氣，行動自如，雖然記性不好，但還沒失智。整體評估，她這年紀這樣，很可以了。

她和三舅一起住，過年後就分開了。大致住了一年，兩個人彼此無法相處，租屋期滿當然就各自過活了。之後，媽媽要搬回老家，現在是且戰且走，過一天算一天。三舅上次來我家，大致上有交差之意，更多是傾吐內心的無奈。

他身體也不好，一副到時候一瓶農藥自我了斷的態勢。沒有結婚，沒有家庭，什麼都沒有，一輩子自己賺錢大家花，真有這樣的人。我早知他和我媽媽會鬧翻，但是還是很遺憾。人到老了，見見面就好，勉強住一起是不行的。

昨天載媽媽去嘉義看大舅。他一個人住在安養中心，很孤獨。大舅媽年初辭世，大舅悲痛欲絕，幾次說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意義？表弟在越南，表弟媳婦在淡水，表妹嫁在嘉義，和公婆同住。大舅身家很不錯，億來億去的，可是毫不幸福。一個人住安養中心，他哪裡受得了？子女各有苦衷，無法承歡膝下。大舅媽把他照顧得太好，他連基本的生活能力都沒有，最後就是安養院了。

三阿姨，小舅夫妻都一起去看大舅。他說，他明年就滿八十歲了。雖然老，但還是看起來有文雅的氣質老人。整個看起來元氣還好，可能見到親人，他心情不錯。

他話夾子打開，講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因為我都是聽別人講他，從阿姨與舅舅的口中，形塑了我對他的主觀印象。我大概出社會後，就沒見過他幾次。如今，我聽他講話，重拾了我的記憶。

三舅的口中，大舅與大舅媽是不孝子。可我昨天聽他回憶往事，聞不到絲毫不孝的味道。大舅多次提到他的爺爺，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他回憶爺爺對他的疼愛，幾度落淚。他修建家廟，為報答爺爺的恩情。他說，自己當年中學被輟學，我外公把他丟到台東長濱去養鴨。我三舅則是被丟在車城養鴨。大舅說，他差點被百步蛇咬死。這麼用命換來的鴨，都快生蛋了，結果被我外祖父給賤賣。不打緊，買方賒帳一賒十年，還來和外公談生意。從他們一家人的嘴中，我外祖父真是傻子。大舅說，他的阿公說我外公是「了尾仔子」〈敗家子〉。而我大舅說，那天他覺悟自己的父親是個笨蛋。於是決定離家〈東河鄉〉去讀書。他找自己的阿公贊助，得到同意。可是，後來讀到大一，贊助者阿公就去逝了。後來靠我外婆幫嫁出去的大女兒照顧小孩做交換條件，勉強讓他讀完大學。可以說，幾乎是窮盡全家之力讓他完成大學學業。結果就是，我媽媽只能高中畢業，二舅與三舅就自生自滅，基本上只有最後的小舅才又讀了大學。

大舅講起這些故事，讓我看到不一樣的真相。

其實，大舅家是我文化啟蒙之地。我還記得，每次過年初二，就會去他家。他大學畢業，在外商公司當經理。文化水平與經濟水平明顯高於我家，我父親還騎摩托車的時候，他舅開Saab9000了。他的書房打開了我的文化視野，那時我才小學。他有整套的金庸，李敖與中英文雜誌。他書房裡有很多黑膠唱片和音響，有一張舒服的躺椅，和很多新鮮事物。總之，他的書房給了我一種知識分子的感覺，我想自己受了他的書房的影響。我父親不是那型的人，父親是電機工程師，下了班他就要打球。我也明白了，自己和父親有某些「聊不來」的部分，因為我們雖是父子，但是生命的品味與志趣相差極大。相反的，我聽大舅講話，頗有知音之感。反倒是阿姨們，實在對於大哥的長篇大論不感興趣。我倒是能夠體會他的無奈與蒼涼感，大致就是那時代有個格調的人的哀鳴吧。

三舅看不起他，一直說他不孝，說他形同入贅大舅媽家。其實，不是。它們夫妻鶼鰈情深，不是一輩子未婚的三舅能理解的。三舅的兩性觀很簡單，就是花錢解決。大舅談起亡妻則不然。他說，我外公晚年常去找他們夫妻，每次來必帶魚貨，讓大媳婦下廚，倒也樂融融。我想，阿姨們與三舅一定也不知道這些事。他們的抱怨，我看就是出於妒忌吧。大舅成功脫離原生家庭的制約，變成基督徒，變成不一樣的事業與生活都成功的人。其他弟妹呢，都是自力救濟，最後都滿是心靈的傷痕。

大舅的文化素養與經濟資產，我想其他兄弟們無法受惠。最多就是他每年過年幫外公外婆做生日，過年時他請客。他在經濟上是精明的，不被兄弟姊妹拖累，代價是被說成「無情」。但是，我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我認為他並沒有錯。他沒義務去扛家族內那些不爭氣的人，即便他是「大哥」。

昨天聽他一席話，扭轉了我對他的印象。而且補白了很多他們家的那些歷史。他是奮鬥的典範，賺了很多錢，如今覺得活得沒意思。

但是，他的老後人生並不凌亂。至少身體很健康。

我告訴他，我會再帶媽媽來看他。他聽了挺高興的。

他告訴我，你媽媽是個很好的女孩（竟然用女孩二字）。我掌握到他想傳達的意思，就是按照他們那個年代的標準，我媽媽當年是好女孩，大致就是教養與品性都很好，很端正純潔的女孩。

我懂，自己的媽媽，我怎麼會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