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來自中國大陸武漢市的來信，經過一位好心郵差鍥而不捨的追查，最後終於輾轉的來到我的手中，收信人是我已經去世將近四年的父親，寄信人則是父親當年黃埔軍校19期的同期同學。

潦草的字跡，難以辨認的簡體字，可能來自一雙顫抖的手，父親如果還在世今年已經94歲了，他這位同學應該也有這個歲數。信中在自我介紹及問候之後，急切的詢問民國37年老爸所屬的騎兵團是如何解散的？老爸是如何輾轉來到台灣的？38年的金門大戰有哪些同學參加了戰役？

回想起97年底父親過世之後還不到一個月，在父母親舊居的信箱裡忽然收到過一封類似內容的大陸來信，當時全家都沈浸在悲傷的氣氛之中，為了怕母親睹物思情徒增悲傷，沒有敢把信拿給母親看，一直放在我的抽屜裡也不知該如何回覆。其後母親身心幾近崩潰，進出開刀房、加護病房多次，病危通知書我就簽收了好幾次，近一年來雖然病況逐漸穩定，全身疼痛纏身的痛楚，讓我們兄妹恨不能代替她。

再次接到父親這位同學的來信，我想這一次我不能再拖延了，只是要如何回信呢？想著想著，父親在世時的往事，點點滴滴都湧上了心頭，父親過世後一直壓抑在心底的那一句話，直接哽噎在我的喉頭：「想你啊！老爸。」

父親來自安徽省岳西縣一個以打鐵為業的大家庭，年青時日寇入侵華中，滿懷抱國熱忱的父親，歷經逃難堅辛輾轉的去到四川成都，進入黃埔軍校19期騎兵科就讀。畢業後適逢日本投降，在南京中央訓練團的騎兵團服務期間，經長官的介紹與在濟南擔任助產士的母親認識，因當時國共內戰時局不穩，在身為高階軍官的外公力主下，迅速在南京與父親參加公證結婚。

民國37年11月12日父母親在南京的結婚照

結婚後，隨著父親所屬的胡璉將軍新編18軍輾轉撤退，當時母親已經懷著我大哥，最後從廈門登船來到台灣，航行中全船的人幾乎都暈船了，不會暈船的母親還在船上幫忙一位軍眷接生。而父親的部隊則參加了緊接著爆發的金門戰役，父親在大、小伯島戰役中大腿中彈，緊急送回台灣嘉義軍醫院。母親隨著父親的部隊最後來到宜蘭，從此定居在後來成立的篤行二村。

民國46年在宜蘭我們的全家福

為了照顧家庭，父親離開部隊轉調較為安定的警備總部宜蘭團管區，母親則進入聯勤總部留守業務署的宜蘭軍眷診療所擔任護士兼助產士，當時眷村裡大多數的孩子都由我母親接生。

民國57年11月12日父母親結婚20週年我們的全家福照

大哥讀中興大學、二哥讀宜蘭中學、我讀宜蘭國中、小妹讀女子國小

身為家中老三的我，上有兩位兄長，下有一位妹妹，在父母親與兄長的呵護下從小生活安逸、好吃懶做，成績平平且胸無大志。小時候父親嚴肅的軍人形象，讓我面對他時老是像小雞遇著了老鷹，總是躲在母親的羽翼下，當時我總自以為是的認為：「爸爸愛妹妹，媽媽愛我，只有大哥、二哥最可憐，都沒有人愛。」

我小學時與父親的互動關係，現在記憶已經模糊了，除了考試考壞了怕回家挨打的往事之外，記憶最深刻的是一次瞞著父母親跟同學跑去市立游泳池游泳，回家之後驕傲的跟二哥炫耀：「你看，我去游泳了！」說著還用手指甲在手臂上刮了一下，刮出一條「仙」（不喜歡洗澡的髒小孩身上才會有的），證明我去過游泳池泡過水。事後這件事還是被父親知道了，沒想到他不但沒有罵我，還主動掏錢給我，說以後游泳一定要到游泳池去游才安全，還說「男孩子是該學會游泳！」

父親總希望家裡三個男孩中有一個人能繼承他的志業去讀軍校，我國中畢業時他就想送我進陸軍官校讀預備班，但是被我臨陣脫逃了。高中畢業後成績一向不怎麼樣的我當然考不上大學，後來是因為老蔣總統去世，我忽然興起了從軍報國的熱情，父親總算盼到我進了陸軍官校，正式成為他的學弟。

民國63年11月12日，我進官校前一年的全家福

經過官校四年嚴格的磨練後，68年我官校畢業時父親在我下部隊前給我的贈言是：「努力做好自己的本務，但是有兩件事不要管：一是長官用的錢，二是長官用的人。」多年之後，我歷經部隊各種職務的磨練，才更瞭解父親這兩句話的含意。在野戰部隊十多年的歷練過程中，我一路平順的幹完排、連、營長，還抽空讀完了政治研究所、陸軍揮指參謀學院，父親眼看著這個從小膽小又沒什麼出息的老三，居然進入陸軍總部幹上了高參，心中自是十分欣慰的，有一回還私下的跟母親說：「三個兒子裡，老三最像我。」其實，我們三兄弟都沒有父親年輕時的帥氣。

正當父親對我在軍中的發展前途充滿希望時，我卻厭倦了軍中的文化，私下決定報考軍訓教官，想效法年輕時的父親，選擇照顧家庭而放棄官位的追求。當我受完軍訓教官職前訓練後才向父親報告時，父親雖然難掩心中的失望，卻不忘叮囑我：「不可以當了教官之後就鬆懈了，一定要去考三軍大學戰爭學院，完成軍事最高學歷。」

因此在順利的當上軍訓教官，並且幸運的分發回住家附近的宜蘭農專擔任教官之後一年，我又順利的考上了三軍大學戰爭學院，離職前有好幾位學長不以為然的告訴我：「別人打破頭想進來都進不來了，你還跑去讀書，莫非是腦袋壞了﹖你有沒有想過畢業之後只怕是回不來了？」

隔年我從戰爭學院畢業，國防部管人事的學長在畢業分發前特別徵詢我是否要返回陸軍任職？我以「曾經蒼海難為水」為由婉拒了他的好意。當我正開始發愁重新分發又不知道要流浪到哪一個縣市去的時候，宜蘭農專曹校長一封專函寄到教育部軍訓處，把我專案調回學校，擔任日間部生活輔導組組長。以後12年間我一帆風順的在原校晉升上校、代理總教官、真除總教官，改制宜蘭大學之後擔任宜蘭大學第一任軍訓室主任，除了我的忠於職守、努力任事，父親堅持我要繼續升造的完整學歷，應該也發揮了很大的效果。

94年初我奉命擔任教育部「新進教官講習班」的執行官後，有機會參加甄選少將職缺，農曆新年全家團圓時，我有感而發的向父親進酒說：「感謝老爸當初的堅持，因為我接受了完整的軍事教育，今天才有機會參加少將的甄選。」就在那一刻，我在父親的眼角發現了欣慰的淚水。雖然最後我並沒有爭取到少將職缺，96年底以上校軍階任職期滿光榮退伍，但我想老爸和我心中都沒有遺憾。

父親和母親晚年生活獨立性非常高，在家輪流幫忙我們幾個兄妹帶孫子，含飴弄孫之餘對兒女只有幫助而沒有要求，除了我擔任教官後返回宜蘭定居之外，兩位兄長分別在美國及台中定居，小妹也嫁在台北。全家團聚的機會不多，更談不上如何孝敬他們，但是父母親從無怨言。

92.0329父母親在宜蘭綠色博覽會的合影

母親80歲那年生日特別與父親87歲生日合辦，由我負責邀請親朋好友來同慶，大哥大嫂也特別返國，我們家才難得的又一次大團圓。當天席開5桌，父母親的身體當時都還健朗，席間顯得特別的高興，尤其事前我挖出我們家歷年的像簿，製作了一段投影片名為「我們家的故事」，特別讓父母親感到驚喜。

爾後兩年父母親身體狀況轉差，經常要跑醫院，孝順的二哥二嫂特別在台中住處旁買了一間電梯大樓公寓給他們住，由在台中榮總擔任護士的二嫂安排他們日常的求醫看診，只是因為大都市環境陌生又沒有老朋友聊天，住了兩年之後父母親還是住不習慣，最後決定搬回宜蘭老家。

96.1112日，父母親金婚紀念日合影

父母親搬回老家之後還開心的花了一筆錢整修房子，只是此時父親的身體狀況已經更差了，回家不到三個月就生病住進了小妹所服務的林口長庚醫院。

我永遠都無法忘懷住進醫院的第三天，主治醫生嚴肅的告訴我：父親的病情惡化得非常快，即將來到的國慶長假醫生護士人力不足，為預防萬一希望立即能夠「插管」。驚慌的我只能無助的望著小妹與母親，「有這麼嚴重嗎？」我不敢置信的想。經過簡單的家族會議，大家同意冒險一搏，希望父親能夠脫離險境。只是插管的過程中，醫護人員事後告訴我父親有「躁動」的現象，讓我心中難過不安。

父親住進加護病房的那兩個月，每天我開車從宜蘭載著母親往返林口探望父親，心中雖然抱持著希望，但是隨著父親的昏迷不醒，心中早有了不祥的預兆。11月底，在大哥回台探望父親又返回美國後的一個星期，父親仍然因為「多重器官衰竭」而病逝。

好像早有心理準備似的，父親搬回宜蘭住後，曾經當著母親的面灑脫的對我說過：「早死的風光，晚死的寂寞。」「死了，百了。死後燒成一把灰，往海裡一撒就好了。」意思是如果有那麼一天，要我不要為他的後事大費周章。因此父親死後我們兄弟在母親的同意下，只辦理簡單的家祭，幾天內就完成了父親的後事，因為母親難過低落的心情，和脆弱的身體狀況才是我們那時最需要在意的。

大哥事後跟我說：「聽說親人死後七天都會回家來，我回台灣奔喪陪母親住了一個多星期，還真希望能夠再見到父親的魂魄歸來，但是為什麼連作夢都沒有夢見過父親。」我還安慰大哥那是因為父親走得安心，只是我自己也在納悶，為什麼父親過世兩年後連我也沒有夢見過父親。

只是最近一年來，每每在睡夢中驚醒，總是會想到父親插管那一天的情景，心裡痛啊！椎心的痛！一直在想當時父親的感覺，會不會覺得我們事前沒有徵詢他的意見，是欺騙了他、背棄了他。

如果沒有插管他還可以告訴我們他的遺言、他的心願。無怪乎事後母親好幾度認真的告訴我，如果她到了那一天，千萬不要插管！

父親走後母親因為極度的悲傷，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可以說是受盡了折磨。比較起來父親在發病之前多年雖然也曾一度中風，但是在短期之間經過自己的努力就又完全復健，從此生活規律，對自己的病情充分掌握，吃不同的藥之前一定勤查藥典，所以一直是生活能夠自理，而且沒有太大的病痛。所以我認為：父親那樣走，是幸福的。

這一陣子母親看著我日益發福的身形，老是笑著跟我說：「你的身材越來越像你爸爸了！」其實我自己知道，我最像父親的地方是愛玩的心，母親總愛誇獎父親：「去過一次的地方，就永遠不會忘記。」我知道這是因為父親經常研究地圖的關係。父親晚年最愛看的是地圖和旅遊節目，每次回家就看到他拿著放大鏡在研究大陸和台灣的地圖，和他閒聊中談到出遊的某一個地點時，他往往對當地的地形十分瞭解，還細數年輕時的旅遊經歷。由此可知父親的本性是熱愛旅遊的，只是因為母親不愛出門，父親不忍放下母親獨自出門，所以老年之後出遊的機會較少而已。

退休之後的我經常可以到各處去旅遊，每每在看到美麗的風景時，就會想如果父親也在的話該有多好，悔恨當初沒有能夠多陪父親出門走走。

父母親金婚紀念日我和內人向父母親獻吻，

這是我和父親親密接觸的第一次，卻也是最後的一次。

今年的父親節又即將到了，這是父親走後的第四個父親節，寫下這一篇文字紀念父親，想將父親的音容笑貌永遠鮮明的留在我心底。

心中想說的是：「想你呀！老爸。」

想你啊烏蘭巴托的爸爸   想念你就唱你教的歌謠

爸爸的心像是遼闊草原   我是羊群像白雲

女兒在遙遠的家鄉  想念你就拉起這馬頭琴

願那琴聲隨著風兒飄遠  希望你能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