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轎伕

張家界在湘西大庸一帶，是武陵源風景名勝。

兩岸開放探親以來，去過的人一天多過一天，寫張家界的人想必不在少數。寫景應祇合是作家的專業，途中見聞則或互有異同，感受自然也因人而別，信口說來，或許別有趣味。

光聽張家界三個字，不明就裡，總覺得像座山寨，綠林好漢在裡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不定還有壓寨夫人。這些想像並非毫無根據，因為湘西地形閉塞，土壤貧脊，可耕地少，一向是民窮財困；刻板印象中，除了趕屍，就是打劫，據說中共十大元帥之一的賀龍發跡之前就在此落草為寇。當然，這早成歷史，如今憑著天然條件，張家界已是國際知名的旅遊勝地。

去張家界得一早從長沙搭車。大巴才出站就停靠在對街角上接黃魚客，這純屬司機的「個體戶」買賣，所以收費依路程遠近另議，不再開票；公車私營，外加免稅，算是樁好買賣。十來條黃魚上車後，喊價還錢，收費找零在車輛疾馳中同步進行，這樣高難度的作業，司機老爺似乎遊刃有餘，各種動作交錯穿插，有如行雲流水。市區內行人如織，挑擔提籃，穿梭往來，在幾乎看不到路面的狀況下，大巴左閃右躲，快速蛇行，叫人咋舌；司機老爺時而手按喇叭，時而腳踩煞車，嘴也沒閑下，居然還能伸頭窗外，吐口濃痰，看到男人罵聲：「你找死啊？！」看到漂亮女子輕浮一句：「妹子啊，我捨不得撞你！」這人算不上大奸巨惡，祇言談中總帶幾分淫邪；但他顯然是聰明而專業的，對路程和時間控制得十分精確，恰好在下午一點，大夥都餓得前胸貼後背時，在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公路邊上，替大家找到一棟獨立家屋的飯館子，旌旗般的布質店招在風中飄蕩，上書桃園酒家。既然是僅此一家別無分號，司機老爺又熱心地勸大夥稍安勿燥，不妨努力加餐以培養體力，沒奈何也祇有點了幾個盤子菜，就著豆豉辣椒下飯。

飯後，洗臉如廁是少不了的，一名大概是香港來的年輕女遊客忽然匆忙跑出，氣急敗壞的問同伴：「屎所頂解冇門？司機老爺捉狹搭腔道：「細妹子啊！你臉朝內?，屁股朝外，不就是兩扇門了嗎！」一陣雞同鴨講，當事人漲紅了臉，旁觀者也笑得嗆倒了嗓子，混亂中司機共乘客魚貫上車，續奔前程。開了好一陣子，小憩中，大巴又停靠路旁，五個莊稼漢各扛著一大麻袋子農產品外加一竹籠子活雞要上來；這回乘客有意見了，原因無他，實在太擠太悶了。司機拗不過一車子客人，拒絕了這五筆收入，滿心的不痛快和不捨反應在這以後的車速上；連續幾個急轉彎，好些乘客差點沒吐出膽汁來。突如其來一陣緊急煞車止住了狂飆，卻平息不了司機的不悅，他滿臉嚴肅，一口鄉音，認真地沿著走道檢視各個乘客：「是那過（個）的爵（腳），何的國（如此）臭，莫脫孩（鞋）子啦！」說著驟然停在剛才反對最烈的一位老者面前：「我學（說）是那個過（個），原來是你喃家（你老人家），國（這）爵潘（噴）臭的！」話語才歇，一車子哄笑。老者臉紅到脖子根急著辯白：「你倒是學學看何的知道是我囉，我圈（穿）的是說料（塑膠）涼孩子，何的費（會）臭啦！莫如你來聞聞看！」又一陣哄笑。鬧劇在司機老爺胡亂噴灑了一陣子空氣芳香劑後結束。

大巴在大庸市調頭折返原路再轉入另個岔口，景色一變，連人帶車撞進飄渺的水墨畫裡。夕陽在稜線上鑲的金邊正逐漸褪去，暮色中寒氣襲人，山區像小雨般的濃霧漫天席地而來，車窗也蒙上一層水氣，霧中看霧，彷佛迷離幻境。鄰座女孩似有所感，伸手抹了一下窗子，竟是個愁字，細細的寒毛在緊抿著沒有血色的唇上，眉頭深鎖，窗上的愁字像轉印到臉上來，湘女竟是愁多於情。路上曾和他聊過兩句，知他是到張家界投靠親友，打算在酒家中謀一廚傭，離鄉背井，面對山城景色，自有不同心境，在他可能是朱耷的疏放蕭索。

「要地陪不要？」一下車，大群地陪蜂擁而至，圍著遊客拉生意，一路跟到下榻處，七嘴八舌，難得決定，更難得脫身。「你們外地來的，人生地不熟，有地陪凡事好打點。賀龍當年就是在這塊地上落草的！山區不平靜，出了事也不定有人知道，有我們做地陪肯定妥當！」一個滿嘴落腮鬍的大漢，眼神精光四射，掃過大家；隨著話語止歇，一名女客突然抓緊身邊男人偎了過去，神情緊張。一群地陪各逞口舌，威脅利誘，吵鬧不休，似乎連飄沉到谷底的濃霧都給他們攪得又翻騰上來；沒奈何祇好且戰且走，盤算到賓館外空地上圖個安靜。館前臺階上，一股青煙升起，清癯又冷得帶酷的年輕面孔隨著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叼著紙煙的嘴角揚起一番自信：「你先生還沒找妥地陪吧？！我沒執照，但是當地人，一切都熟，費用嘛……？這個自然特優，你就給七十五個錢一天，末了要是覺得服務還可以，就再給個二 、 三十的小使錢（小費）吃茶就成了。」就這樣，他不卑不亢地，滿意地約了我明兒一早在門口見。其實，在我而言，有無地陪，不頂重要。

入夜氣溫低濕氣重，屋外一片漆黑，屋裡一燈如豆，格外覺得清冷；和父親喫茶聊天，未幾他竟夾著煙在沙發上打起盹來，侍候他老人家上床，自己也擁被而臥，隔著兩張單人床中間的床頭櫃，露出他的下頦，竟連鬍子都是花白的。父親沉沉入睡，寂靜中，鼾聲如雷。

朝起寒氣襲人，推窗外望，叫人不由目瞪口呆，眼前煙瘴四起，若明若滅，彷佛懸了一大幅立軸，是馬遠或夏珪的水墨，山水崁在一片白茫上，這兒有棵近樹，那兒有座遠山，層次分明，意境蕭森，看的是實景，感受的是寫意抒情；正享受這份感動時，一陣敲門聲，把早先飄進畫裡的魂魄，不甘願的收回軀殼。開門一探，原來是我的地陪，和昨兒一式的穿著打扮。地陪讓在門口道早安，一問之下，才知道他所謂的當地人原來是三十華里外的山村。三十華里有多遠，沒啥概念，見他搓著雙手，在寒氣中哆嗦，忙讓進屋裡；一臉的憔悴，叫人難以猜測他昨兒一宿何處闔眼。

在風景區入口處付了遠超過一般人的票價，心裡有個大問號，談統一為何不先統一票價?地陪看出我的問題：「到處都是一樣，臺胞、港胞、外賓照他們那的水平付費，我們照我們的水平付費，看著不平，其實挺公平，各項建設是咱們自己幹的，沒叫你們完糧納稅嘛？！」一席話打消了多年來常赴內地又仍常有的疑問。殘存一絲被視為異類的感覺，很快就被一群轎伕牽引開了:「一路走上去全是石階，挺累人的，坐頂轎吧？！」，一張籐椅在兩旁扶手分別縛上一枝棍子或竹竿權充轎杆，兩人一前一後抬在肩上，乘客隔著一張軟墊坐上，頭上頂了一幅布幔，由椅背上延伸出來的一個架子撐著，具體而微，略可遮蔽日頭，這就是所謂的轎子，和川境的滑竿相比似乎多一份牢靠，少一份飄逸。據說在風景區的轎夫是要執照的，繳稅領照才能執業，比起咱們高唱多年的證照制度來得嚴謹。奇怪的是抬轎的人多半鵠面鳩形，坐轎的卻一律體態豐盈，油光閃亮，常搞不清倒底那個該坐轎子。

走了好一段路，沿途有人吆喝乘轎，一律搖頭，地陪問何不搭轎，答以不人道，地陪回說講人道不在此處，沒看到二老喘息不止，本該悠遊山水，倒像受罪，有違孝道。一時對答不上，父親笑瞇瞇地乘勢大表同意，母親在一旁笑駡他一向四體不勤。末了忘了是幾個錢，總歸是雇了兩頂轎。兩個人的喘息換成四個人沿途唱喝，汗如雨下，頃刻間衣衫盡濕，隨即漫延到褲腳，滴在乾旱的地上，幾乎有銅板大。途中經過一片岩地，澗水流經其上，青苔掩蓋，滑溜難行；正擔心時，父親坐的那頂轎子一斜，後面的轎伕失足，我的心立時懸到喉頭上來，驚險萬狀間，兩個轎伕硬生生地拿手肘子和膝蓋頭在岩石上頂住，穩下即將傾倒的轎子，再起身時，鮮紅的血一條條順著青筋暴露的小腿流下，眾人關切聲中，個頭不大的轎伕硬氣地表示不礙事。到了平坦地面上，忙請二老下轎走走，明的是看風景，暗的是讓轎伕們喘口氣。請大夥吃煙，武陵轎伕一致表示三個五沒紅塔山夠味，更別提雲煙了；談話間，地陪笑告轎伕我的人道觀念，摔傷的轎伕，擦拭黑亮汗濕的手膀子，一嘴黃牙使勁咬著煙屁股，歪個腦袋說了一番話：「我講你們是合該搭轎子的，第一呢是老太爺老太太少小離家，如今衣錦還鄉，可得坐頂轎子。」這是客套話，接著的話才石破天驚：「這個第二嘛……世間上有抬轎有坐轎的，各人一個命，不能太計較，沒有我們天生抬轎子的，天生坐轎子的也只能自己走，最末了也最實際的是，你們不坐轎，我們連口飯都吃不上嘴，講人道反而不人道。」沒大道理，無需反駁，我聽得有如五雷轟頂，耳朵裡嗡嗡作響。武陵轎伕話語簡單，充滿了大智慧，眼角斜揚，順著嘴角噴出陣陣青煙，直達天聽。究竟是怎樣的民族，怎樣的百姓，到底是安於恬淡，還是甘於平凡；講人道就成了不人道，談人道有悖孝道，種種問題有如張家界的山水，全浸在霧裡。

返長沙時搭的是火車，軟臥票是經人「指導」到裡面」才買到的，在軟臥艙裡啜著洞庭湖的君山茶，武陵轎伕言猶在耳。可憐我父母少小離家，流徙海隅，無法落葉歸根，返鄉祭祖，不過遊子之心，聊慰鄉愁而已，離鄉近半世紀，蜻蜓點水般停駐後，洞庭湖畔再別親人，兒孫輩前猶自老淚縱橫，除了「今昨是非都莫問，要能留命待桑田」自況外，談甚麼衣錦還鄉，只願天下轎伕，都有機會坐上一兩回轎子，讓別個抬上一段路。

後記：多年前侍親返鄉祭祖，回台後草成此篇，疏懶成性，一直沒結尾，一拖再拖，竟成了十多年前的舊事，父親也見背多年，終究還是無法落葉歸根。今天忽然覺得該給塵封的記憶結個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