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初我由美返台﹐參加「海外華文女作協」會議。由於剛到﹐時差尚未調整過來﹐夜半﹐窗外猶漆黑一片即醒﹐輾轉反側多時﹐已無法再入睡。台大近在咫尺﹐何不返校一探﹖於是﹐清晨五點鐘左右﹐先生撐著傘﹐於濛濛細雨中﹐陪我朝台大走去。
抵達時﹐一見睽違四十幾年的校門口﹐心中一陣悸動。以前第一次踏進校門時﹐才十七歲﹐混身洋溢著青春氣息﹐而今畢業後再重臨﹐卻已是兩鬢飛霜﹗
老舊的校門口﹐沒重新裝扮修飾過﹐其舊一如當年。進門後﹐那偉岸筆直似無盡頭的椰林大道也一點兒沒變。在這條路上﹐不知曾印下過我多少足跡﹗淅瀝的雨﹐透著輕寒﹐以前放完寒假回校﹐也是這樣的天氣﹐路兩旁盛放的杜鵑花﹐讓人驚艷﹐而眼前不見記憶中的似錦繁花﹐只見一片盎然綠意﹐方意識到此時尚不是花開季節。
拉著先生走入靜悄悄的傅園﹐欲向為台大樹立學術典範和自由風氣的傅斯年校長致敬。步上紀念亭﹐對著長方形的大理石墓座﹐我行了三鞠躬禮﹐然後返身轉回椰林大道。
遠遠瞧見了傅鐘——台大校徽的主要圖像﹐也是為紀念傅校長而建。初設立時﹐是由人工的方式敲打﹐每節下課敲一次﹐每次二十一響。傅校長曾說過一句話:「一天只有二十一小時﹐剩下三小時是用來沉思的。」此即二十一響的由來。現在已改為電力敲鐘,不再由人操作。站在傅鐘前﹐憶及與班上同學曾在此留影過﹐拍照時的歡聲笑語似又在耳畔響起。
傅鐘對面﹐跨過椰林大道﹐即是文學院。穿過細雨﹐望向這座古老的建築。當年教我們英文的傅校長遺孀俞大綵教授﹐穿著高跟鞋﹐踩著長廊發出的篤篤聲﹐依稀由遠而近‥‥‥。
英千里院長親授英詩﹐久仰他老人家盛名﹐第一天上他課時﹐我是既興奮又期待。畢竟年紀大了﹐翻著書的手微微顫抖著﹐他低聲朗誦「Auld Lang Syne 」的情景仍不時在腦海中浮現。「Auld Lang Syne 」是蘇格蘭詩人Robert Burns 在1788 年寫下的一首詩﹐套用了大家耳熟能詳的蘇格蘭民謠曲調﹐完成了這首傳世之作。電影「魂斷藍橋」就以它作背景音樂﹐後來許多部電影也都採用這首旋律﹐它亦成了畢業時在校園傳唱的「驪歌」。
顏元叔教授教英國文學史﹐吐字清晰﹐聲如洪鐘﹐好像鼻腔內有共鳴器。哪怕精神不濟﹐上他課是絕不會打瞌睡。
另一位郝繼隆神父﹐教西洋文學概論。一聽這外國神父國語說得這麼好﹐我嚇一跳。他表情豐富﹐一部希臘神話講得趣味橫生。所有課目中﹐只有他的課拿了九十六分。
先生看我逛校園時半天沒出聲﹐「怎麼走﹖還去哪兒﹖」他的問話打斷了我的回憶﹐將我從課堂上拉了回來。走﹐我們去「第八女生宿舍」﹗
到了宿舍門口﹐大門牌子上掛的是「國立台灣大學第八﹑第九女生宿舍」。不知何時加了個第九﹖外觀看不出來﹐不知內部可有改變﹖
大門後邊就是傳達室﹐記得那時凡有外賓來﹐報上要找的人姓名﹐坐鎮室內的舍監吳媽媽就出來﹐站在院中﹐對著三層樓高的宿舍﹐扯開嗓門大叫︰「某某某﹐外找。」不一會兒﹐就聽到這個人叮叮咚咚跑下樓去會客的聲音。
當時宿舍規定晚上十二點關門。有人嫌早﹐我跟室友說這對我倒不難﹐每天生活單純﹐就在教室﹑圖書館﹑家教間打轉﹐能有什麼地方好去﹖沒想到大話說得太早。
大二暑假﹐姊姊與我在台北找到暑期工作﹐因有些室友回中南部﹐床位空了出來。蒙宿舍教官准許後﹐姊姊直接從東海大學北上住了進來。
平時忙工作﹐趁周末帶姊姊逛逛。吃完晚飯﹐我們就搭公車去西門町看電影。誰知電影散場後﹐人潮洶湧﹐公車滿載﹐等了幾班﹐終於坐上。公車一搖三晃﹐到達校門口時﹐一看距十二點只剩十幾分鐘﹐偏偏第八女生宿舍很遠﹐得走二十分鐘。
我跟姊姊說﹐咱倆跑步﹐她穿的是高跟鞋﹐跑不快。我急死了﹐深知吳媽媽執法甚嚴﹐若趕不及﹐大門關了﹐可怎麼辦﹖只好跟姊姊說︰「把高跟鞋脫了﹐打赤腳。」一向動作甚慢的她﹐脫了鞋也好不到哪兒去。待我們終於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只見大門已無情地鎖上。我拍門大叫︰「吳媽媽﹐請開門﹗」一連數聲﹐就是沒動靜。
跑累了﹐我倆索性坐在地上靠著大門休息﹐也許就在這兒挨到天明吧﹗突然聽到摩托車朝這邊駛來的噗噗聲。奇怪﹐這麼晚了﹐會是誰﹖一看﹐啊﹗原來是郵差。他從包裡拿出信﹐大叫︰「限時專送﹗」叫了好幾聲﹐沒人回應﹐也許吳媽媽真睡著了。郵差把信遞給我們﹐要我們轉交。姊姊正伸手要接﹐我忽然靈光一現﹐趕緊制止「不能接﹗」我們是否得救﹐就靠他能否把吳媽媽叫醒。
郵差只好繼續拍門大叫。我們豎起耳朵注意聽﹐裡面終於有了聲響﹐吳媽媽惺忪著眼﹐穿著拖鞋﹐踢踢踏踏來開門。未等她空了盤問﹐姊姊與我趁隙溜了進去。真好﹐那晚睡在自己床上﹐沒躺在大門口水泥地上。
我把這段難忘的小插曲邊走邊講給先生聽﹐不知不覺走過了宿舍前的椰林大道﹐轉個彎﹐眼前出現了醉月湖。怎麼它變樣兒了﹖跟記憶中的湖景已完全不同。以前原始古樸﹐現今有湖心亭﹑環湖步道﹑夾岸垂柳﹑成蔭綠樹﹑優遊水鴨﹑應時花卉﹑腳踏車道等﹐變摩登漂亮了﹐可是當年給我的那種感覺卻已不再。
記得小甘畢業前一晚﹐同寢室的八個人﹐一塊兒在校門口餐館聚餐。慶祝的歡樂聲中﹐難掩離情依依。走回宿舍途中﹐我們特意彎向醉月湖﹐面對著湖光月色﹐小甘高聲唱著當時最流行的西洋歌曲The Wedding《婚禮的祝福》。那首歌的詞句與旋律﹐至今聽來﹐依舊教人感動不已。室友們陸陸續續畢了業﹐從此天各一方﹐不知她們如今可好﹖可有幸福美滿的婚姻﹖
走了一圈﹐天微露曙光﹐雨也轉小。當日的造訪﹐加深了過往的一切均「俱往矣」的 感慨﹐不過也給塵封記憶中的台大﹐添了新頁﹗
6/18 & 6/19/2011 刊登於世界日報 上下古今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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